第444章 鏽針不響,有人偷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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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土的沉默並未持續太久。
    一抹異樣的綠意,就在眾人腳下不遠處,頂開了堅硬的沙殼。
    那是第二十七根信芽,它破土的姿態悄無聲息,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
    與之前的信芽截然不同,它的葉脈並非某種詭異的文字或符號,而是一道筆直的橫線,平整得如同用戒尺劃過,仿佛天地初開時,在混沌中留下的第一道刻痕,既是分割,也是起始。
    林閻的目光從那詭異的信芽上移開,落回自己手中的鏽針。
    就在這一瞬,他感覺掌心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顫動,仿佛握著的是一隻瀕死的蟬。
    那顫動並非來自針體本身,而是從針尾處,極其艱難地滲出了一絲比蛛絲還要纖細的物事。
    它近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不可見,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被聽見卻又沒有聲音的質感。
    這絲線,林閻心中莫名浮現出一個詞——“音絲”。
    它一離開針尾,便如擁有生命般,柔韌地鑽入沙地,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不對!”蘇半語的聲音陡然響起,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她猛地抬頭,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些被敲擊過的沙粒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瞬間排列組合,竟在地麵上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耳廓輪廓。
    “它不是什麽尋常的巫器,也不是用來傳遞信息的工具……它是個‘聽天器’!”
    她的話語又急又快,帶著一種發現天大秘密的驚惶“有人在用這東西,錄製荒原上最細微的‘無律之聲’!亡魂的低語、契約的哀鳴、甚至是沙粒摩擦的聲音……所有不入輪回、不被記錄的聲響,都是它的食糧。我明白了,等它攢夠九百息的無律之聲,就能以此為材料,重鑄那口早已破碎的‘命鍾’!”
    蘇半語的話音未落,一旁的墨三姑突然有了動作。
    她從腰間掏出一個油膩膩的黑瓷瓶,拔開塞子,一股濃烈的屍油味混雜著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她竟是毫不猶豫地將瓶口對準自己的耳朵,傾斜瓶身,任由那粘稠的黑色油脂滴入耳道。
    她的臉頰抽搐了一下,隨即閉上雙眼,整個人如同一尊沉入黑暗的雕像,側耳傾聽著常人無法感知的世界。
    不過數息,墨三姑猛地睜開眼睛,毫無預兆地向前噴出一大口黑血。
    那血落在沙地上,竟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她的臉色慘白如紙,耳朵裏滲出鮮紅的血絲,顯然耳膜已經在剛才的傾聽中裂開了細微的傷口。
    她喘著粗氣,聲音嘶啞而艱澀“我聽見了……不是一個,是三百七十二個。三百七十二個被燒毀名字的魂,就在我們腳下的沙土深處低語。他們不是在求生,也不是在哭嚎複仇……他們在‘報數’。一個接一個,一遍又一遍,像是賬房先生在盤點貨物。沙土之外,有個東西在收音,就像……就像當鋪掌櫃在收當死人的賬。”
    “聽天者。”駝爺嘶啞的嗓音響起,他緩緩抬起自己那隻隻剩下枯骨的右臂,在眾人麵前輕輕一抖。
    隨著一陣輕微的“哢啦”聲,幾片焦黃脆弱的紙屑從他的指骨縫隙中飄落。
    其中最大的一片,依稀能看到幾個殘缺的墨字——“……永不開口……”
    那是一份契約的殘頁。
    駝爺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深埋的恐懼與憎恨“三十年前,我替人運一口‘空契棺’,簽的就是這份‘永不開口約’。簽下契約的人,看不清麵目,隻知道他們自稱‘聽天者’。他們說,他們這一脈,從不書寫命運,隻負責傾聽命運——等到誰的命斷了,他們就去把那斷掉的線頭,續到另一本賬上。”
    林閻握緊了手中的鏽針,針身傳來的震顫愈發明顯。
    他終於明白,這枚針就是那收音的工具,而他們腳下的這片沙地,就是一個巨大的錄音場。
    那三百七十二個亡魂的報數,就是正在被錄製的內容。
    他眼中寒光一閃,手腕發力,便要將這枚邪異的鏽針當場折斷。
    “別動!”秦九棺的聲音沉穩卻不容置疑,他閃電般伸出手,抓住了林閻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像鐵鉗一樣。
    “這針是音絲的根,針一斷,所有被它吸附的音絲都會瞬間炸開。到時候,三百七十二道殘念會即刻化為厲鬼,我們腳下這片荒原,頃刻間就會變成真正的鬼域。”
    說著,秦九棺鬆開林閻,從懷中摸出一個古樸的木匣。
    打開匣蓋,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枚通體漆黑的木釘,釘身上刻滿了細密的符文,散發著一股沉寂、終結的氣息。
    他取出那枚黑檀釘,用釘尖輕輕抵住林閻握針的手腕,低聲道“讓我來封住它。這是‘逆葬釘’,能鎮住針裏寄存的魂。就像……就像當年我用它封住我娘的魂一樣。”他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的顫抖。
    “不行!”蘇半語立刻否定了他的提議,“釘是‘止’,是強行壓製,不是‘消’。你把它鎮住,裏麵的聲音隻會更加凝聚。聽天者要的就是這種最純粹的‘回響’,你越是鎮壓,它錄得就越清晰,九百息會更快攢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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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勢陷入僵局。
    毀不得,封不得,任由它繼續錄下去,更是後患無窮。
    就在這時,蘇半語眼神一厲,竟是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食指送到嘴邊,用力一咬,鮮血頓時湧出。
    她不顧疼痛,以指尖血為引,在那枚不斷顫動的鏽針上飛快地畫了一道扭曲複雜的符文。
    那符文一成,針身的震動似乎紊亂了一瞬。
    “得騙它,讓它聽見‘假命’!”蘇半語沉聲道,“聽天者錄的是注定消亡的殘響,是無法反抗的報數。我們就要給它一個絕對不會報數、也從未被記錄在任何命譜上的魂!”
    一個從不報數的魂……
    林閻聞言,心頭猛地一震。
    他閉上雙眼,眉心處那道由巫血喚醒的逆視之紋微微發燙。
    他不再用眼睛去看,不再用耳朵去聽,而是將自己全部的神識,順著掌心的觸感,沉入那枚小小的鏽針內部。
    刹那之間,整個世界從林閻的感知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個、成千上萬個重疊在一起的低語聲,它們混亂、嘈雜,卻又詭異地遵循著同一個節拍,循環往複地念誦著同一段話
    “林閻三十七代,代代入墓,代代出名……”
    “林閻三十七代……”
    這聲音,正是之前在沙土之下聽到的、屬於他林家先祖的殘念!
    原來這聽天器早已將他鎖定,將他祖輩的宿命當成了一種可以被反複錄製、提取的“無律之聲”!
    林閻猛然睜開雙眼,血絲瞬間布滿眼球。
    他沒有絲毫猶豫,狠狠一咬舌尖,劇痛傳來,滿口腥甜。
    他張開嘴,逼出一口精純的舌尖血,以指為筆,在那枚畫了“錯符”的鏽針上,用自己的血,寫下了三個字。
    我不報。
    這三個字,以血為墨,以身為契,是他對這延續了三十七代的宿命最直接、最徹底的拒絕。
    血字烙印在針身的瞬間,仿佛將一滴滾油潑進了冷水。
    整枚鏽針發出一陣尖銳的嗡鳴,針尾探入沙土的音絲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被拉到極致的琴弦。
    地麵上,由沙粒組成的耳廓圖案,在一陣扭曲之後,“嘩”地一聲徹底崩裂,散作一盤亂沙。
    與此同時,虛空之中,似乎傳來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哢噠”聲。
    那聲音很輕,像是某個精密機關的彈簧斷裂,又像是千裏之外有人掛斷了話筒。
    “它關機了!”蘇半語最先反應過來,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你用自己的命,覆蓋了它的錄音!聽天者……斷線了!”
    話音剛落,林閻手中的鏽針驟然失去了所有異動,變得和一塊普通的廢鐵再無區別,從他鬆開的指間墜落,掉在沙地上。
    那些曾鑽入地下的音絲,也如同曝曬在烈日下的晨霧,徹底消散於無形。
    不遠處,那根長著一道平直葉脈的第二十七根信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枯萎,化為飛灰。
    而在它徹底消散的前一刻,葉脈上那道筆直的刻痕,竟微微向上彎曲,勾勒出一個極盡嘲諷的弧度,仿佛一個無聲的冷笑。
    駝爺怔怔地望著自己那隻枯骨手臂,仿佛過了很久,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我簽了三十年的約……今天,終於有人替我撕了。”他的聲音裏,帶著解脫後的沙啞。
    墨三姑抬手抹去嘴角的黑血,又擦了擦仍在滲血的耳朵,臉上露出一抹蒼白的冷笑“嗬,原來死了,也能吵贏活的。”
    秦九棺默默地收起了那枚“逆葬釘”,將其放回木匣,蓋上蓋子,動作輕柔,仿佛在安放一段沉重的過往。
    他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望向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閻抬起腳,用鞋底狠狠地踩在那枚鏽針上,直到將它碾成一堆毫無價值的鐵屑。
    他低頭看著腳下的沙土,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你們聽天,我斷話。”
    “從今往後,命不報數,路不歸名。”
    他的話語仿佛一道新的契約,刻印在了這片剛剛平息的土地上。
    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眾人腳下的沙地,再次傳來了一絲輕微的聳動。
    一抹新綠,在離林閻腳邊不過三寸的地方,執拗地鑽了出來。
    是第二十八根信芽。
    它破土而出,靜靜佇立,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這一次,它的葉脈上,再無任何文字與刻痕,既非,也無終點,呈現出的,是一個完美閉合的圓環。
    如同一隻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的耳廓,又像是一曲終了之後,落下的最後休止符。
    隻是這終結,不知是意味著徹底的寧靜,還是另一場更深沉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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