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斷筆不棄,誰在偷偷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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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三刻,荒原死寂,連風都仿佛凝固在了沙丘的褶皺裏。
那第二十九根信芽葉脈上的刻痕,毫無征兆地動了。
它不再是一道死寂的劃傷,而像一截被賦予了生命的墨線,在極靜的月光下,沿著葉脈的紋理悄然延伸,筆走龍蛇,力透葉背。
那鋒銳的筆觸在沙地上投下纖細的影子,勾勒出一個殘缺的輪廓。
那是一個“林”字的左半邊。
就在字形成型的瞬間,它又如幻覺般隱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信芽依舊,刻痕也恢複了原本靜止的模樣。
蘇半語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緩緩蹲下,伸出右手食指,用那截在無數次卜算中磨得光滑發亮的指骨,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道刻痕。
“嘶——”
一股灼熱的刺痛順著指骨悍然侵入,仿佛摸到的不是植物的脈絡,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猛地縮回手,指骨尖端竟泛起一絲焦黑。
他死死盯著那道恢複了平靜的刻痕,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駭然的神色。
“不對……這不是長出來的。”他的聲音幹澀而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這是‘寫’出來的!有什麽東西……在用這片荒原當紙,用這信芽當筆跡的落點!”他猛地轉向林閻,目光銳利如刀,“筆是‘斷名刃’,墨是‘不服淚’——有人在用你的反抗,你的不甘,你的血與命,為你寫一本新的命書!”
話音未落,一旁的墨三姑突然有了動作。
她從懷中摸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陶小瓶,傾倒出最後一滴粘稠如膏的屍油。
油滴落在沙上,她指尖燃起一簇幽綠的鬼火,點燃了它。
“噗”的一聲,綠火爆燃,映照得三人的臉龐忽明忽暗。
火光並未照亮周遭,反而像一扇窗,投射出沙地深處的景象。
那景象詭異絕倫本該早已化為塵土的駝爺,那截脫落多年的枯骨右臂,竟直挺挺地插在沙層之下,五根指骨彎曲成一個完美的“筆架”,穩穩地托著一截寸許長的東西。
那東西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是一截斷裂的玉簪尖。
林閻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他母親的遺物,當年在亂葬崗上唯一尋回的東西!
此刻,一隻無形的手正握著那截簪尖,以駝爺的枯骨為支點,在無形的沙紙上疾書。
簪尖劃過,留下的不是痕跡,而是一種“勢”,一種“律”,一種“理”。
一行行字跡在墨三姑的屍油火光中顯現,字字泣血,句句誅心“林閻當立,萬債歸心。”
“是‘義律者’……”墨三姑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幾乎不成調,“我早該想到的……除了他們,沒人能用死人的執念做筆架,用活人的反抗做墨水。他們不為權,不為利,他們隻為扶正天地間所謂的‘該有命主’!林閻,你的命格本該是承載這片荒原所有罪孽的容器,你的反抗,在他們看來,就是命主歸位的最後一道試煉!你越反抗,他們寫得越起勁!”
“那就毀了它!”林閻眼中殺意沸騰,他一步踏出,右腳重重跺地,沙土翻湧,直欲將那深埋地下的枯骨筆架震成齏粉。
“別動!”蘇半語一把攔住他,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這‘斷名刃’已經和你的命數連在一起,筆一毀,這些字不會消失,它們會直接刻進這片荒原上所有活人的腦子裏!他們會把所有像你一樣的‘反抗者’,變成擁護‘新命主’最虔誠的信徒!這才是‘義律者’最可怕的地方,他們不創造秩序,他們隻是將混亂扭轉成他們想要的秩序!”
就在這時,一直倚靠在沙丘上昏沉不醒的秦九棺,眼皮忽然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猛地睜開了雙眼。
他的眼神依舊渙散,嘴唇卻蠕動著,吐出幾個微弱的音節“用‘錯契’……像……像白七那樣……”
說完,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但他沒有倒下,反而用一種驚人的意誌力掙紮著坐直了身體。
他從懷中摸出那根寸步不離的黑檀釘,看也不看,反手就朝著自己的頸側動脈劃去!
“噗嗤!”
一道血線飆出,秦九棺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伸出手指,蘸著自己溫熱的血,在身前的沙地上飛快地寫著。
他的動作很吃力,仿佛每寫一筆,都在對抗著一股無形的巨大阻力。
“我寫……‘林閻……不當立’……”
五個血字歪歪扭扭地出現在沙麵上,帶著秦九棺身為“鎮棺人”的獨特煞氣。
然而,字跡未幹,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殷紅的血字仿佛被饑渴的沙地瞬間吸幹,顏色迅速變淡,隨即,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從沙地深處湧出,將那五個字徹底抹去,並以更狂放、更霸道的筆觸,重塑為另外五個字。
那五個字,墨色深沉,仿佛是用無盡的黑夜寫成——“林閻終將立”。
秦九棺身體一晃,頹然倒地,手中的黑檀釘“啪”地一聲,斷成了三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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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了。
連以命為引的“錯契”都無法逆轉,反而成了對方命書的注腳。
絕望如潮水般湧來。
林閻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
他看著倒下的秦九棺,看著麵如死灰的墨三姑,看著神情緊繃的蘇半語,最後,他的目光落回了那片空無一物的沙地。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既然無法在外部對抗,那就進入它的內部。
他的神識順著那股無形的聯係,如一道逆流的魚,悍然沉入了沙地之下,沉入了那截作為“斷名刃”的玉簪尖之中。
刹那間,他仿佛墜入了一個由無數意誌構成的世界。
數不清的模糊身影跪伏在虛空之中,他們沒有麵目,沒有性別,卻都散發著同一種偏執而狂熱的氣息。
他們口中高呼著同樣的箴言,聲音匯聚成一道撼動神魂的洪流
“無主則亂,無主則亡!”
他們就是“義律者”。
他們不是在寫字,他們是在用自己的信念和生命,請求天地為此方世界立下一個“主”,以終結無盡的混亂和罪孽。
而他林閻,就是被選中的那個“主”。
反抗?
抹殺?
都無濟於事。
因為他們的邏輯是封閉且完美的世界需要一個主,而你就是那個天選之人。
你不承認,隻是因為你還沒意識到自己的使命。
你的掙紮,正是你承載使命的證明。
除非……
林閻猛地睜開了雙眼,那雙眸子裏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殺意,隻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
他抬起左手,右手並指如刀,狠狠在左手掌心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鮮血汩汩湧出,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蘸著自己的血,以指為筆,在自己光潔的額心,一筆一劃地寫下四個字。
他的動作很慢,每寫一筆,都像是在與整個天地的意誌抗衡。
蘇半語和墨三姑都看清了那四個血字。
那四個字是——“我——不——該——在。”
這不是反抗,不是拒絕,而是從根本上,對自我存在的徹底否定。
血字寫成的瞬間,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四個字仿佛活了過來,它們沒有滴落,反而順著林閻的皮膚逆流而上,鑽入發際,再順著他的手臂經脈,如一條條血色的小蛇,瘋狂地回灌向他的心髒!
刹那間,林閻全身劇震,他體內沉寂已久的巫血在這一刻徹底沸騰!
他雙目圓瞪,眼眶中那道神秘的“逆視之紋”最後一次瘋狂轉動,隨即發出一聲清脆的哀鳴,轟然炸裂,化為一片虛無的灰燼!
他廢掉了自己賴以生存的血脈天賦!
但這還沒完。
他麵無表情地伸出手,一把將那深埋沙地之下的枯骨手臂連同那截玉簪斷筆拔了出來!
他看也未看,反手握住那截冰冷的玉簪,在蘇半語和墨三姑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狠狠地、毫不猶豫地,將它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噗!”
斷筆沒入胸膛,鮮血狂湧而出。
“你們要寫命主?要一個承載一切的容器?”林閻低頭看著胸口的斷筆,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好——我把自己,寫成一個廢字!”
話音落定,他心口的鮮血仿佛被賦予了最後的意誌,沿著斷筆倒灌而出,潑灑在他腳下的荒原之上!
嗡——
一聲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崩鳴,那截曆經歲月、承載著無盡執念的玉簪斷筆,寸寸崩解,化為齏粉。
與此同時,沙地上,那些由“義律者”寫下的無形字跡,無論是“林閻當立”,還是“林閻終將立”,都在這片被林閻心頭血染紅的土地上,如烈日下的初雪,迅速消融,歸於虛無。
風沙吹過,那株引發了一切的第二十九根信芽,葉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黃,蜷縮,最終無力地倒伏在地,葉脈上那道深刻的劃痕,也終於徹底消失,變得平滑如初。
一切都結束了。
秦九棺徹底昏死過去。
蘇半語望著那片被血染紅又迅速恢複原樣的空地,臉上露出一絲說不清是苦澀還是欽佩的輕笑“這回,連‘不服’都懶得寫了。”
墨三姑癱坐在地,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語“原來死,也能這麽安靜。”
林閻搖晃了一下,單手撐地,另一隻手緩緩拔出了那截已經化為粉末的斷筆殘根。
鮮血依舊從他心口的傷洞中流出,他卻笑了,笑得肆意而蒼涼。
“你們要秩序,要名,要主……可我隻想做個,寫完就撕的人。”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不遠處,一小撮沙土輕微地拱動了一下。
一抹新綠,悄無聲息地破土而出。
那是第三十根信芽。
它在清冷的月光下緩緩舒展葉片,葉脈清晰,卻空無一字。
那片綠得近乎完美的葉麵,光滑如鏡,幹淨得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如同一張從未有人落筆的白紙,如同一本翻到了盡頭的終頁。
更如這廣袤死寂的天地間,那第一次無人執筆的、令人心悸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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