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廢字不滅,有人連夜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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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死寂並未持續太久,一絲極細微的、仿佛砂礫摩擦骨片的聲音,從第三十根信芽上傳來。
    淩晨的陰露最是沉重,一顆顆凝在葉麵,卻並未滾落,反而如同被無形的筆鋒牽引,在光滑的葉脈上緩緩遊走,勾勒出淡淡的墨痕。
    那墨痕的輪廓,赫然就是林閻不久前用額心鮮血在沙地上寫下的四個字——我、不、該、在。
    每一個筆畫的頓挫,每一分力道的深淺,甚至連書寫時因劇痛導致的微微顫抖,都被這陰露之墨複刻得惟妙惟肖。
    這根本不是簡單的抄寫,而是一場跨越生死的謄錄,一場對反抗意誌的活體解剖。
    蘇半語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葉片上,一種源自骨血深處的寒意讓她遍體生涼。
    她緩緩伸出兩根手指,指骨在月色下透出象牙般的蒼白。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葉麵的瞬間,一股灼熱的刺痛感猛地傳來,仿佛碰到的不是冰冷的露水,而是燒紅的烙鐵。
    她閃電般縮回手,指尖已是一片焦黑。
    “他們在抄‘廢稿’!”蘇半語的聲音因震驚而嘶啞,她盯著那葉片,仿佛在看一個正在吞噬靈魂的怪物,“他們抄的不是字,是‘你為何反抗’的邏輯鏈!這幫陰溝裏的東西,是想拿你的否定,去當他們新律法的基石!”
    墨三姑一直沉默地盯著麵前早已熄滅的火盆,盆中最後一滴屍油的餘溫尚在。
    她沒有去看那信芽,但那油火熄滅前映在她瞳孔深處的景象,卻比任何現實都更清晰。
    在那片常人無法窺見的沙地之下,無數沒有麵目的灰色人影正匍匐在地,像最虔誠的信徒。
    他們手中沒有筆,隻有一片片磨尖的獸骨。
    他們伸出幹枯的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舐著林閻留在沙地上的每一絲血跡,感受著血液裏殘留的憤怒與不甘。
    每一次心跳的停頓,每一道血痕的開裂,都被他們用舌尖品咂,再用骨片一筆一劃地刻在另一塊被稱為“命律殘稿”的骨板上。
    “那是‘律抄者’。”墨三姑的聲音像是從九幽之下傳來,沒有半分溫度,“一群隻為‘記錄’而生的東西。他們不信終結,隻信‘可複寫’。你說‘不當立’,他們就會從你的血肉裏找出千百個‘當立之因’;你說‘不該在’,他們就能從你的骨頭裏刮出無數條‘必須存在’的理由。你的反抗,是他們最好的墨。”
    話音未落,一直昏沉的秦九棺猛然睜開了眼,仿佛被這冰冷的話語驚醒。
    他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經做出反應。
    三枚碎裂的黑檀釘殘片從他袖中自行飛出,帶著破空之聲,分上、中、下三個方位釘向那株詭異的信芽。
    然而,釘尖穿透了葉片,卻沒有帶起一絲實感,仿佛釘住的隻是一抹月光下的虛影。
    信芽上的墨痕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舊在不疾不徐地進行著那場令人心悸的謄抄。
    “沒用的!”蘇半語厲聲喝道,“這不是實體,是律法顯化的投影!”她眼神一狠,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殷紅的鮮血滴落在沙地上。
    她以指為筆,以血為墨,迅速在地麵上畫出一個個扭曲複雜的符文,一個殘缺的“錯時陣”雛形瞬間形成。
    “必須讓他們的抄寫‘斷檔’!”她語速極快,帶著一絲瘋狂,“隻要讓這一夜,在律法的記錄中‘從未發生’,他們的謄抄就會因失去源頭而中斷!”說著,她便準備催動骨卜之術,以自身壽元為代價,強行逆推這一方天地的時辰。
    “不行!”墨三姑猛地伸手,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蘇半語的腕骨都發出輕微的脆響。
    “你瘋了?你若逆時,他們抄錄的‘律因’就會多加一條——‘逆時之罪’!你以為你在抹除,實際上是在為他們添磚加瓦!任何反抗,隻要有跡可循,都會成為他們新律的條目!”
    蘇半語的動作僵住了,臉上血色盡褪。
    她明白了。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無論他們做什麽,都會被記錄、被解釋、被編纂,最終成為絞死自己的繩索。
    就在眾人陷入絕望之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林閻,那早已渙散的神識深處,卻有了一絲微弱的悸動。
    他體內殘存的巫血,被這外界的律法壓迫引動了最後一絲逆視之紋的餘燼。
    刹那間,他“看見”了。
    他看見自己的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具透明的標本,他寫下的那四個血字,那決絕的一筆,正在被無數看不見的手拆解、分析。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念頭,都被分門別類,貼上標簽。
    ——“因肉身劇痛而反抗”,這是第三十七道“律因”。
    ——“因‘林閻’之名被辱而憤怒”,這是第一百零八道“律因”。
    ——“因身負血債而決意一戰”,這是第二百六十一道“律因”。
    他的不甘,他的憤怒,他的決絕,他的一切,都被拆解成了三百七十二道清晰無比、邏輯嚴密的“律法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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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像一條條精密的鎖鏈,將他的反抗牢牢鎖死在“可以被理解”的範疇之內。
    原來如此。
    林閻在無盡的昏沉中,猛然醒悟。
    他們不要我活著,那會誕生新的變數。
    他們也不要我徹底死去,那會讓這份‘素材’就此終結。
    他們要我……“被解釋”!
    他們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不屈的靈魂,變成一本可以隨時翻閱、引用的律法判例。
    “你們抄吧……”
    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可聞的低喝,在他自己的意識深處響起。
    那聲音不帶憤怒,不帶悲傷,隻有一種徹底的、決絕的冰冷。
    “可我這一筆,不為任何‘因’!”
    話音落下的瞬間,林閻主動放棄了最後一絲掙紮,任由那殘存的神識徹底崩解。
    他沒有選擇對抗,而是選擇了消融。
    他將最後一縷清明的意識,化作了一團最原始、最純粹的混沌。
    如一滴濃墨,墜入一汪清水。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沒有光芒四射的爆發。
    隻是那墨色暈開,盤旋,最終與整片水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再也找不到源頭,無跡可尋。
    幾乎在同一時刻,沙地上,那些由律抄者辛苦謄抄的、邏輯嚴密的墨痕,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撐其存在的根基,瞬間開始扭曲、變形。
    原本工整的筆畫變成了一道道毫無意義的蚯蚓線,最後徹底潰散,化作一灘灘雜亂無章的亂碼。
    信芽葉麵上,那由陰露構成的墨影也隨之劇烈顫動,最終“嘩”的一聲徹底潰散。
    所有的露水失去了無形的力量支撐,終於順著葉脈滾落,滴入沙中,滲出一小片濕痕,宛如一滴無聲的眼淚。
    一切,又恢複了寂靜。
    蘇半語緩緩收回自己那兩根焦黑的指骨,小心翼翼地放回隨身的皮袋裏。
    她看著那空無一物的信芽葉片,嘴角咧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回,他們連‘為什麽’都答不上來了吧。”
    墨三姑望著空空如也的火盆,眼神裏有了一絲從未有過的茫然,她喃喃自語“原來死,也可以不被理解。”
    秦九棺默默地走到林閻身邊,伸手將他已經冰冷的身體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他低頭看著林閻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低聲說道“你不用解釋……我懂。”
    駝爺沉默地牽過那隻隻剩下三條腿的老駝,輕輕拍了拍它的脖子,聲音沙啞地道“還差一程。”
    遠處的地平線上,死寂的沙土微微拱起。
    第三十一根信芽,破土而出。
    它的葉脈上空空如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的痕跡。
    但在葉片的最中心,卻凝著一團混沌的墨跡。
    它不像字,也不像畫,更像一個孩子隨手的塗鴉,又像一句無人能讀懂的遺言,在清冷的月光下,散發著一種比文字更加令人不安的詭異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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