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又見慕容追風(一)
字數:6282 加入書籤
南詔國大理南部的暑氣像一床浸透了汗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壓在青石板路上。上官軒燁勒住韁繩,指尖撚碎了一片被馬蹄揚起的枯葉,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茶林,落在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巒上。
“爹,翻過前麵那道山梁,該就是葵花嶺了吧?” 上官錦晨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也難掩連日趕路的疲憊。他座下的白馬打了個響鼻,前蹄在地上刨出淺淺的坑,蹄鐵與石子摩擦的脆響在寂靜的山道上格外清晰。
上官軒燁嗯了一聲,抬手解開腰間的水囊。銀質的水囊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映出他鬢角新添的幾縷白霜。“十五年了,不知那片葵花還在不在。” 他仰頭飲盡水囊裏最後一口涼茶,喉結滾動的弧度裏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往事。
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蟬鳴聒噪的盛夏。上官軒燁最後一次見到慕容追風時,對方正站在漫山遍野的葵花海裏,玄色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手裏把玩著一枚沾著露水的葵花籽。那時的慕容追風眼尾還沒有如今這般深刻的紋路,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尖尖的犬齒,像頭桀驁不馴的野狼。
“軒燁,記住,若有朝一日江湖大亂,帶著孩子往南走。” 慕容追風將一個青銅鑄的葵花令牌塞進他手心,令牌上的紋路硌得掌心生疼,“到了葵花嶺,就找開得最盛的那株金邊葵花,我在那裏等你。”
馬蹄聲在踏入葵花嶺地界時忽然變得遲緩。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像是接到了無聲的指令,齊刷刷地朝著太陽轉動花盤,金黃的花瓣在風中掀起層層波浪,空氣裏彌漫著清甜的花香,卻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上官錦晨忽然勒住馬,腰間的佩劍 “噌” 地彈出半寸,劍鞘上鑲嵌的藍寶石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爹,你聞。”
上官軒燁早已翻身下馬,指尖捏著一片沾著暗紅汙漬的葵花葉。那汙漬已經幹涸發黑,邊緣卻還殘留著詭異的粘稠感。他將葉片湊到鼻尖輕嗅,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是血,而且是剛留下的。”
話音未落,左側的葵花田裏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上官錦晨的佩劍已如白蛇出洞,劍光在金黃的花海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但他的劍在半空中驟然停住 ——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蜷縮在花莖間,懷裏緊緊抱著一個破布包,一雙大眼睛裏盛滿了驚恐。
“別殺我!” 少年的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懷裏的布包卻抱得更緊了,“我什麽都沒看見!”
上官軒燁示意兒子收劍,緩步上前蹲下身。少年約莫十三四歲,臉上沾著泥土和血汙,裸露的胳膊上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我們不是壞人。” 上官軒燁的聲音放得柔和,“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少年怯生生地掀開懷裏的破布包,裏麵是幾顆幹癟的野果和半塊啃剩的麥餅。“三天前,來了一群黑衣人。”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他們殺了守嶺的張爺爺,還把嶺上的人都綁走了…… 我躲在葵花地裏,才沒被發現。”
上官錦晨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劍柄,指節泛白。他記得小時候聽父親說過,葵花嶺的村民都是慕容追風的故人,世代守護著這片花海。
“那些黑衣人長什麽樣?” 上官軒燁追問,指尖輕輕拂過少年胳膊上的傷口,那傷口邊緣泛著淡淡的青黑色,不像是普通刀劍所傷。
“他們都戴著青銅麵具,” 少年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壓低,“麵具上…… 刻著葵花。”
上官軒燁的心猛地一沉。青銅葵花麵具,那是十五年前血洗武林的 “殘陽教” 的標誌。當年他與慕容追風聯手,好不容易才將這個邪教覆滅,難道還有餘孽未除?
“爹,我們得趕緊找到慕容前輩。” 上官錦晨的聲音裏帶著焦急,目光掃過漫無邊際的葵花田,“說不定他已經……”
“住口!” 上官軒燁厲聲打斷兒子,聲音裏卻透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知道兒子想說什麽,但他不願意相信那個曾與自己背靠背浴血奮戰的男人會出事。
夕陽西下時,他們終於在葵花嶺深處找到了那株金邊葵花。與周圍的向日葵不同,這株葵花的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金光,即使在暮色中也格外醒目。花下立著一塊無字石碑,碑前的泥土上,插著一支玄色的發帶 —— 那是慕容追風從不離身的東西。
上官軒燁伸手去拔那支發帶,指尖剛觸到布料,地麵突然劇烈震動起來。石碑緩緩移開,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洞口兩側的石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葵花圖案。
“這是……” 上官錦晨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注意到石壁上的圖案似乎在流動,“爹,你看這些花紋!”
上官軒燁湊近細看,發現那些葵花圖案竟是由無數細小的文字組成。“是《葵花心經》!” 他失聲驚呼,這部失傳已久的武林絕學,竟然藏在這種地方。
就在這時,洞口突然傳來一陣衣袂破空的聲響。上官軒燁迅速將兒子護在身後,長劍出鞘的瞬間,三道黑影已落在他們麵前。來人都戴著青銅葵花麵具,麵具上的紋路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上官莊主,別來無恙。” 中間的黑衣人開口,聲音經過麵具過濾,變得嘶啞難聽,“沒想到十五年了,你還敢踏入葵花嶺。”
上官軒燁認出這個聲音。十五年前,就是這個聲音的主人,在殘陽教總壇的大殿上,親手殺了慕容追風的師妹。“鬼麵老魔,你沒死?”
鬼麵老魔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托你的福,撿了條小命。今日特來請上官莊主去陪我家教主喝茶。”
“慕容追風呢?” 上官軒燁的劍尖微微顫抖,“你們把他怎麽樣了?”
“慕容追風?” 鬼麵老魔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他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這句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上官軒燁的心上。他踉蹌著後退一步,長劍險些脫手。
“爹!” 上官錦晨扶住父親,怒視著鬼麵老魔,“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們很快就知道了。” 鬼麵老魔抬手一揮,周圍的葵花田裏突然冒出數十名黑衣人,將洞口團團圍住,“拿下他們!”
上官軒燁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劇痛。他知道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必須帶著兒子衝出重圍。“錦晨,跟緊我!”
劍光與黑影在金黃的葵花田裏交織,花瓣被劍氣震得漫天飛舞,空氣中彌漫著花香與血腥味。上官軒燁的 “流雲劍法” 已練至化境,劍影如行雲流水,每一招都帶著淩厲的殺意。上官錦晨的 “破曉十三式” 雖然稍顯稚嫩,卻也出手狠辣,配合著父親的招式,竟也抵擋了許久。
但黑衣人越來越多,上官軒燁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就在他被三名黑衣人纏住,眼看就要被擒時,一道玄色身影突然從洞口躍出,掌風淩厲如刀,瞬間將圍攻的黑衣人擊退數丈。
“慕容前輩!” 上官錦晨驚喜地喊道。
來人正是慕容追風。他比十五年前蒼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兩鬢也染了霜白,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軒燁,你還是這麽莽撞。”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卻難掩疲憊。
上官軒燁看著眼前的故人,喉嚨突然哽住,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慕容追風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轉向鬼麵老魔:“老東西,欺負我軒燁兄,問過我了嗎?”
鬼麵老魔見到慕容追風,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猙獰的笑容:“慕容教主,你果然還活著。教主說了,隻要你肯交出《葵花心經》,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
“教主?” 慕容追風挑眉,“你們又立了新教主?”
“哼,說出來怕嚇著你。” 鬼麵老魔陰惻惻地說,“我們新教主,可是慕容大俠的老熟人。”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黑衣人聽到笛聲,突然紛紛後退,讓出一條通路。一個白衣女子緩步走來,手裏握著一支玉笛,臉上蒙著白紗,隻露出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
“是你?” 慕容追風看到女子,瞳孔驟然收縮。
女子停下腳步,摘下臉上的白紗,露出一張與慕容追風有七分相似的臉龐。“師兄,好久不見。” 她的聲音輕柔動聽,眼神卻冰冷如霜,“當年你親手把我推下懸崖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今日?”
上官軒燁這才明白,原來當年慕容追風並沒有殺了自己的師妹,而是將她藏了起來。難怪殘陽教會卷土重來,原來是有了新的領導者。
“靈素,當年的事……” 慕容追風的聲音裏帶著愧疚。
“不必解釋。” 靈素打斷他,舉起手中的玉笛,“今日我要替死去的教眾報仇,也要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玉笛發出刺耳的尖嘯,周圍的葵花突然瘋狂地轉動起來,花盤裏射出無數細小的銀針。上官軒燁迅速揮劍格擋,卻見那些銀針在空中突然轉彎,朝著慕容追風飛去。
“小心!” 上官軒燁飛身擋在慕容追風麵前,長劍舞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屏障。銀針撞在劍身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就在這混亂之際,靈素突然出手,玉笛直取慕容追風的咽喉。慕容追風似乎愣住了,竟不閃不避。眼看玉笛就要刺中他,上官錦晨突然從側麵衝出,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這一擊。
“噗嗤” 一聲,玉笛沒入上官錦晨的肩膀,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白衣。
“錦晨!” 上官軒燁目眥欲裂,長劍脫手飛出,直取靈素眉心。
靈素側身躲過,卻被劍氣劃傷了臉頰。她看著自己手腕上滴落的鮮血,突然發出一陣淒厲的笑聲:“你們都護著他!就像當年一樣!”
她猛地拔出玉笛,上官錦晨痛呼一聲,倒在地上。慕容追風趁機出手,點了靈素的穴道。
“師兄,你終究還是不肯殺我。” 靈素癱坐在地上,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可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受了多少苦?”
慕容追風蹲下身,看著自己的師妹,眼中滿是痛苦:“當年我不殺你,是希望你能改過自新。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重振殘陽教?” 靈素冷笑,“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若不是你把《葵花心經》藏起來,若不是你不肯跟我一起統領武林,我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上官軒燁抱著受傷的兒子,聽到這裏終於明白,原來這場紛爭的根源,竟是一部失傳的武功秘籍。他看著慕容追風,忽然覺得這個認識了幾十年的兄弟,其實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
“靈素,你可知《葵花心經》的真正秘密?” 慕容追風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這根本不是什麽武林絕學,而是記錄著殘陽教創始人罪行的賬本。當年我之所以要藏起來,是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這個秘密。”
靈素愣住了,接過小冊子翻看,臉色越來越蒼白。原來自己一直追求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真相。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原來是南詔國大理官府接到報案,前來緝拿殘陽教餘孽。靈素看著越來越近的官兵,突然對慕容追風說:“師兄,替我好好照顧那些被我擄來的村民。” 說完,她猛地撞向旁邊的石壁。
“不要!” 慕容追風伸手去拉,卻隻抓住了一片衣角。
夕陽下,葵花嶺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上官軒燁看著慕容追風落寞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恩怨,或許永遠都無法化解。他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兒子,又望了望漫山遍野的向日葵,輕聲說:“我們該走了。”
慕容追風轉過身,遞給上官軒燁一個青銅令牌:“若日後江湖再有變故,憑此令牌,可隨時來葵花嶺找我。”
上官軒燁接過令牌,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次分別,或許就是永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