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又見慕容追風(二)
字數:6377 加入書籤
離開葵花嶺時,上官錦晨已經醒了過來。他靠在父親懷裏,看著漸漸遠去的花海,輕聲問:“爹,慕容前輩會一直留在這裏嗎?”
上官軒燁勒住韁繩,回頭望了一眼那片金黃的葵花地,緩緩說道:“有些地方,一旦住下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馬蹄聲漸遠,葵花嶺的輪廓在暮色中越來越模糊。隻有那株金邊葵花,依舊在風中搖曳,仿佛在訴說著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
離開葵花嶺的第三個黃昏,他們在瀾滄江邊的渡口找到了一間破敗的客棧。客棧老板是個跛腳的老漢,看見他們父子倆牽著馬站在門口,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警惕,隨即又換上諂媚的笑:“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小店雖簡陋,卻有剛從江裏撈上來的鮮魚。”
上官軒燁注意到老漢腰間掛著的青銅煙杆,煙杆頭上雕刻的葵花圖案與殘陽教的標誌有七分相似。他不動聲色地將兒子往身後拉了半步,從袖中摸出一小塊碎銀:“兩間上房,再備些幹淨的傷藥。”
上官錦晨的傷口在顛簸中裂開了,血漬透過包紮的白布滲出來,在月白色的衣袍上洇出暗紅的花。他咬著牙沒吭聲,隻是扶著門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剛才在渡口看到的那艘烏篷船總讓他心神不寧,船頭立著個穿蓑衣的漢子,帽簷壓得極低,卻能感覺到那道視線始終黏在他們背上。
“公子爺這傷看著蹊蹺啊。” 跛腳老漢接過碎銀時,目光在錦晨的傷口上停留了片刻,“像是被西域的透骨釘傷的?”
上官軒燁的手倏地按在劍柄上:“你識得透骨釘?”
透骨釘是殘陽教秘製的暗器,針尖淬有南疆奇毒,尋常大夫根本認不出。這跛腳老漢看似普通,竟能一眼識破,絕非善類。
老漢慌忙擺手,煙杆在粗糙的掌心轉了個圈:“老在江邊討生活,聽南來北往的客商念叨過。客官莫怕,老漢這就去備藥。” 他佝僂著背往後廚挪,跛著的左腿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刮擦聲,像極了某種野獸的低吼。
安置好客房時,暮色已漫過江麵。上官軒燁推開後窗,江水帶著魚腥味的潮氣撲麵而來,那艘烏篷船依舊泊在對岸的蘆葦蕩裏,船頭的黑影像是嵌在暮色中的墨點。他從行囊裏取出油紙包著的傷藥,這是離開葵花嶺時慕容追風塞給他的,說是能解百毒。
“爹,我總覺得不對勁。” 上官錦晨忍著痛解開繃帶,傷口周圍的青黑色又深了些,“那老漢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獵物。”
“今晚警醒些。” 上官軒燁將特製的金瘡藥敷在兒子傷口上,指尖觸到皮膚時能感覺到微微的震顫,“殘陽教餘孽未必會善罷甘休。”
子夜時分,客棧後院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上官軒燁瞬間從榻上彈起,長劍已握在手中。他示意錦晨留在房內,自己則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走廊裏彌漫著濃鬱的迷煙味,廊燈下的梁柱上纏著幾縷烏黑的發絲。
後廚方向傳來鐵器碰撞的脆響。他貼著牆根潛行,忽見一道黑影從廚房窗口翻出,懷裏抱著個沉甸甸的麻袋。月光照在那人臉上,竟是白天那個跛腳老漢,此刻他腿腳靈便,哪裏有半分跛相。
“留下吧。” 上官軒燁的劍帶著破空聲刺向老漢後心,卻在離對方三寸處被硬生生止住 —— 老漢懷裏的麻袋突然動了,裏麵傳出孩童的啼哭。
就在這遲疑的瞬間,老漢突然轉身,左手撒出一把淬毒的鐵蒺藜,右手解開麻袋繩。麻袋裏滾出個約莫五六歲的女童,穿著粗布衣裳,脖子上掛著塊葵花形狀的玉佩。
“上官莊主好大的威風。” 老漢的聲音變得尖利刺耳,與白日判若兩人,“連婦孺都不放過?”
上官軒燁劍鋒一轉,挑開鐵蒺藜,目光落在女童脖頸的玉佩上。那玉佩質地溫潤,雕工與慕容追風的青銅令牌如出一轍。“這孩子是誰?”
“你不必知道。” 老漢突然吹了聲口哨,對岸蘆葦蕩裏的烏篷船竟朝這邊駛來,船頭的黑影已能看清是十幾個手持弩箭的黑衣人,“等你到了陰曹地府,去問閻王爺吧。”
女童突然死死抱住上官軒燁的腿,哭聲嘶啞:“救救我娘!他們把我娘關在柴房!”
上官軒燁心頭一震,瞥見柴房窗口閃過一抹熟悉的玄色衣角。他腳尖點地,帶著女童掠向柴房,身後的老漢發出怨毒的咒罵。柴房的木門被從裏麵閂住,門縫裏滲出血跡,他運起內力猛踹,門板應聲而裂。
借著月光,他看見地上躺著個穿玄色衣裙的女子,發髻散亂,背上插著三支透骨釘,鮮血染紅了半麵牆壁。女子聽到動靜艱難地抬頭,露出一張與慕容追風極為相似的臉,隻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溫婉。
“是你……” 女子看清來人身形,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黑血,“告訴追風,葵花籽…… 發芽了……”
這句話沒說完,她便斷了氣。上官軒燁伸手探她鼻息時,指尖觸到她懷中藏著的羊皮卷,展開一看,上麵用朱砂畫著殘陽教總壇的地形圖,圖中央的密室位置標注著一朵金邊葵花。
此時柴房外已殺聲震天。上官錦晨不知何時已持劍守在門口,左肩的傷口再次崩裂,白衣上綻開朵朵血花。他身後跟著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是白天在葵花嶺遇到的那個,此刻手裏握著把鏽跡斑斑的柴刀,雖嚇得瑟瑟發抖,卻死死堵住側門。
“爹,他們人太多了!” 錦晨一劍挑飛迎麵射來的弩箭,手腕卻被震得發麻,“我們得趕緊撤!”
上官軒燁將羊皮卷塞進懷裏,俯身抱起地上的女童,又把那少年拉到身邊:“跟緊我!” 他揮劍劈開從屋頂跳下的黑衣人,劍鋒劃過對方咽喉時,瞥見那人腰間的青銅令牌 —— 竟是慕容追風的親衛令牌。
這發現讓他心頭劇震。慕容追風的親衛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葵花嶺已經出事了?
突圍至江邊時,那艘烏篷船已靠岸。老漢帶著黑衣人步步緊逼,嘴裏發出桀桀怪笑:“上官軒燁,把女童交出來,饒你兒子不死!”
上官錦晨突然咳出一口血,單膝跪地。他強撐著抬頭,卻見父親身後的少年突然從懷中掏出枚青銅哨子,正往唇邊送。“爹小心!” 他拚盡最後力氣揮劍斬斷哨子,自己卻被老漢的鐵爪抓傷了後背。
“小雜種!” 老漢怒喝著拍出重掌,掌風裹挾著腥氣直取錦晨麵門。上官軒燁回身格擋,雙掌相交的瞬間隻覺一股陰寒內力順著手臂蔓延,竟是殘陽教的邪功《蝕骨掌》。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江麵突然響起悠揚的笛聲。笛聲清越如冰泉,黑衣人聽到後紛紛捂著頭慘叫,動作變得遲緩。老漢臉色驟變:“是《清心引》!她怎麽會在這裏?”
蘆葦蕩裏劃出一葉扁舟,船頭立著個穿月白紗裙的女子,手中玉笛橫在唇邊,青絲被江風拂起,露出半邊戴著銀質麵具的臉。她看到江岸上的情形,笛聲陡然轉急,黑衣人如遭重錘,紛紛倒地抽搐。
“是你!” 老漢看到那女子,眼中迸發出驚恐,轉身就想逃,卻被笛聲定在原地,七竅漸漸滲出血來。
女子放下玉笛,聲音清冷如月光:“上官莊主,別來無恙。”
上官軒燁握緊長劍,這個聲音讓他想起十五年前那個雪夜。當時他中了殘陽教的劇毒,是個戴銀麵具的女子救了他,用的正是這《清心引》。
“閣下是?”
“故人而已。” 女子示意舟子靠岸,目光落在死去的玄衣女子身上時,麵具下的嘴唇微微顫抖,“把她帶上船吧,慕容大哥還在等她回去。”
這句話讓上官軒燁渾身一震:“你認識慕容追風?”
女子沒有回答,隻是彎腰檢查那玄衣女子的傷勢,指尖觸到透骨釘時突然僵住:“是靈素的‘鎖心釘’…… 她終究還是動手了。”
此時江霧漸濃,遠處傳來馬蹄聲。女子催促道:“快走,殘陽教的大隊人馬要來了!” 她抱起地上的女童,又示意上官軒燁帶上玄衣女子的屍身,“到了安全地方,我會告訴你一切。”
烏篷船駛入江心時,上官軒燁回頭望去,隻見客棧方向火光衝天,老漢和黑衣人的屍體在岸邊堆疊如小山。他忽然注意到那女子腰間掛著枚玉佩,與玄衣女子脖頸上的一模一樣,隻是顏色更深些,像是浸透了血。
“這女童是誰?” 他忍不住追問。
女子撫摸著女童熟睡的臉龐,聲音低沉下來:“她是慕容大哥唯一的女兒,慕容念葵。”
上官錦晨正在包紮傷口的手猛地一頓。慕容追風竟然有女兒?那死去的玄衣女子,難道是慕容夫人?
“那她娘……”
“她不是念葵的親娘。” 女子打斷他,聲音裏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親娘在三年前就被靈素殺了,這是阿芷,一直替慕容大哥照顧念葵。”
江風嗚咽,吹得船帆獵獵作響。上官軒燁望著滔滔江水,突然明白慕容追風留在葵花嶺的真正原因 —— 他不是無法離開,而是被太多人和事牽絆。
黎明時分,船在一處隱蔽的水灣靠岸。女子帶著他們穿過茂密的竹林,來到山腰處的一座庵堂。庵堂雖小,卻打掃得幹淨,院中種著幾株山茶,花瓣上還沾著晨露。
“這裏是靜心庵,” 女子推開虛掩的山門,“是當年我和阿芷出家的地方。”
庵堂正殿的佛像前跪著個老尼,聽到動靜緩緩轉身,竟是當年殘陽教的醫仙,妙手觀音秦素心。她看到上官軒燁時合十行禮:“上官莊主,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秦醫仙?” 上官軒燁又驚又疑,“您不是早在三年前就圓寂了嗎?”
秦素心歎息著搖頭:“不過是避世隱居罷了。當年殘陽教覆滅,我這把老骨頭也該歇歇了。” 她目光落在玄衣女子的屍身上,渾濁的眼睛裏泛起淚光,“阿芷這孩子,終究還是沒能躲過。”
女子將念葵交給秦素心,轉身對上官軒燁說:“隨我來。” 她領著他們來到後院的禪房,從牆壁暗格裏取出個紫檀木盒,“這裏麵是慕容大哥讓我交給你的東西。”
打開木盒,裏麵放著半塊青銅葵花令牌,還有封信。信上的字跡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寫就的:
“軒燁兄親啟:
靈素未死,殘陽教已複起。念葵乃我軟肋,托阿芷護其周全。若見此信,速帶念葵往無量山尋天璣老人,他知破解《蝕骨掌》之法。切記,勿信戴銀麵具者,她是……”
信寫到這裏戛然而止,最後一個字被墨團暈染,看不真切。上官軒燁捏著信紙的手微微顫抖,目光轉向身旁的女子 —— 她正戴著銀麵具。
“你到底是誰?” 他聲音冰冷,長劍不自覺地出鞘半寸。
女子緩緩摘下麵具,露出張與靈素極為相似的臉,隻是眼角多了顆淚痣。“我是靈溪,靈素的孿生妹妹。”
上官錦晨倒吸一口涼氣。殘陽教當年有對雙生姐妹花,姐姐靈素狠辣無情,妹妹靈溪溫柔善良,江湖傳言妹妹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沒想到竟還活著。
“慕容大哥信裏寫的是實情,” 靈溪苦笑一聲,“我雖是靈素的妹妹,卻從未與她同流合汙。當年若非我用《清心引》救過慕容大哥,恐怕早已死在她手裏。”
她指著木盒裏的半塊令牌:“這是開啟殘陽教秘庫的鑰匙,另一半在靈素手裏。慕容大哥說,秘庫裏藏著能讓殘陽教徹底覆滅的東西。”
上官軒燁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說謊的痕跡,卻隻看到坦蕩與悲傷。他收起令牌和信,沉聲問:“現在該怎麽辦?”
“按慕容大哥說的做,” 靈溪眼神堅定起來,“先送念葵去無量山,再設法拿到另一半令牌。”
就在這時,庵堂外突然傳來鍾聲,是秦素心約定的警示信號。靈溪臉色驟變:“他們找來了!”
禪房的後窗突然被撞開,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竄入,直取床上熟睡的慕容念葵。上官軒燁早有防備,劍鋒如電刺向黑影手腕,卻見對方袖中飛出數道銀絲,織成一張密網罩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