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蘇凝霜心靈波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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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篷船劃破平江路的晨霧時,蘇凝霜指尖的霜花悄然消融。她攥著袖中半塊溫潤的羊脂玉,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遺物,玉上刻著的 “姑蘇” 二字被體溫焐得發燙。船娘搖櫓的欸乃聲裏,青石板路漸次鋪展開來,白牆黛瓦在霧中若隱若現,像極了母親畫冊裏的水墨長卷。她下意識收緊了鬥篷,北疆的風雪還凝在骨髓裏,這江南的暖濕空氣卻像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她緊繃的神經,讓她久違地感到一絲眩暈。
    “姑娘是第一次來姑蘇?” 船娘的吳儂軟語帶著水汽,漫進耳廓。蘇凝霜頷首,目光卻被岸邊挑著的藍印花布吸引,那靛藍與月白交織的紋樣,竟與記憶中母親的裙擺如出一轍。心髒猛地一縮,酸楚順著血管蔓延開來 —— 她來姑蘇,是為了尋找母親失蹤的真相,可當這座城真的鋪展在眼前,那些被仇恨與執念包裹的歲月,忽然有了一絲鬆動。
    登岸時,指尖觸到青石板的微涼,蘇凝霜的腳步頓了頓。北疆的土地粗糲堅硬,踏上去能感受到砂石的棱角,而這裏的石板被歲月磨得光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柔軟的夢境裏。她看到穿棉麻布衣的婦人提著竹籃走過,籃中新鮮的菱角帶著水光;聽到巷口茶攤傳來的評彈聲,琵琶弦上的婉轉調子,讓她緊繃了三年的肩背不自覺鬆弛。可下一秒,袖中藏著的短匕硌了硌掌心,提醒她此行並非遊山玩水。三年前,母親在送信途中失蹤,隻留下這半塊玉佩和 “姑蘇沈家” 四個字,而沈家如今是姑蘇城首屈一指的望族,深宅大院裏藏著的,未必是她想要的答案。
    走進觀前街時,喧鬧聲撲麵而來。綢緞莊的夥計吆喝著新款麵料,點心鋪飄出桂花糕的甜香,孩童牽著風箏跑過,笑聲清脆如鈴。蘇凝霜下意識避開人群,指尖的霜氣又開始凝聚 —— 北疆的孤寂讓她習慣了獨處,這般熱鬧景象,竟讓她有些手足無措。她看到一家玉器店的櫥窗裏,擺著與她手中玉佩相似的紋樣,腳步不由自主停住。掌櫃的見她駐足,熱情地迎出來:“姑娘可是喜歡這‘纏枝蓮’紋樣?這是姑蘇沈家的獨門手藝,別處可尋不到。”
    “沈家……” 蘇凝霜低聲重複,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攥住,呼吸都變得滯澀。掌櫃的滔滔不絕地說著沈家家主沈墨淵的傳奇,說他不僅玉器做得好,更是心懷天下的雅士,去年還捐了萬兩白銀修繕河堤。可在蘇凝霜的記憶裏,母親提起沈家時,眼神總是複雜的,有敬畏,有惋惜,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恐懼。她攥緊玉佩,轉身快步離開,身後的喧鬧聲漸漸遠去,隻有心跳聲在耳邊轟鳴。她知道,從踏入姑蘇城的那一刻起,她平靜了三年的內心,注定要掀起驚濤駭浪。
    住進臨河的客棧時,天開始下起小雨。蘇凝霜推開窗,看雨絲打在芭蕉葉上,濺起細密的水珠。遠處的畫舫在雨中緩緩移動,絲竹聲隔著雨霧傳來,朦朧得像一場幻夢。她取出懷中的日記本,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扉頁上畫著一朵凝霜的梅花,字跡娟秀:“霜兒,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勿要尋仇,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蘇凝霜低聲呢喃,指尖劃過紙頁上的折痕。三年來,她在北疆的雪地裏勤學武藝,在暗夜裏研究毒術,支撐她活下去的,就是找到母親失蹤的真相,為她報仇。可此刻站在姑蘇的雨裏,母親的話語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內心深處被遺忘的柔軟。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在燈下為她縫衣服,用吳儂軟語給她講姑蘇的故事,說那裏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有最溫柔的風,最清澈的水。那時她以為,姑蘇是人間仙境,卻從未想過,這裏會成為母親的歸宿,或是她的夢魘。
    雨越下越大,打濕了窗欞。蘇凝霜關上窗,轉身坐在桌前,點燃一盞油燈。燈光搖曳中,她鋪開母親的日記本,一頁頁翻看。日記裏記錄著母親年輕時在姑蘇的生活,記錄著她與沈家的淵源 —— 母親曾是沈家的繡娘,因一手絕妙的蘇繡被沈老夫人看中,留在府中教導小姐沈清婉。日記裏的沈墨淵,是溫文爾雅的公子,會在桃花樹下教母親寫字,會在她生病時送來湯藥。可到了日記的最後幾頁,字跡變得潦草,充滿了焦慮與恐懼:“他們發現了…… 不能讓霜兒卷入…… 必須離開……”
    “他們是誰?” 蘇凝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日記在這裏戛然而止,後麵的 pages 被人撕去了。她知道,這缺失的部分,一定藏著母親失蹤的關鍵。窗外的雨聲漸急,她的內心也如這風雨中的芭蕉,搖擺不定。一方麵,她渴望立刻闖入沈府,質問沈墨淵當年的真相;另一方麵,母親的叮囑和日記裏那些溫情的記錄,又讓她猶豫不前。她怕真相太過殘酷,怕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不過是一場笑話。
    深夜,客棧的後院傳來輕微的響動。蘇凝霜警覺地吹滅油燈,身形如鬼魅般掠到窗邊。她看到一道黑影翻牆而入,動作輕盈,目標似乎是她的房間。她握緊袖中的短匕,屏息等待。黑影推開門的瞬間,她猛地出手,匕首直指對方咽喉。可就在刀刃即將觸到對方皮膚時,她看到了那人腰間掛著的玉佩 —— 與她手中的半塊,紋路恰好契合。
    “你是誰?” 蘇凝霜低喝,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黑影抬手擋住她的攻擊,聲音沙啞:“姑娘手中的玉佩,可否借在下一觀?” 借著窗外的雨光,蘇凝霜看清了對方的麵容,那是一個麵容清俊的男子,眉眼間竟與母親有幾分相似。男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手中的玉佩,眼神複雜,有震驚,有悲痛,還有一絲難以置信。
    蘇凝霜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能感覺到,眼前這個男子,一定與母親的失蹤有關。她沒有鬆開匕首,反而逼近一步:“這玉佩是我母親的遺物,你怎麽會有另一半?” 男子歎了口氣,緩緩取下腰間的玉佩,兩塊玉佩合在一起,嚴絲合縫,纏枝蓮的紋樣完整地呈現出來。“在下慕容鬆,沈墨淵是我父親。” 男子的話語如驚雷般在蘇凝霜耳邊炸開,她踉蹌著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慕容鬆沒有趁人之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我知道你是誰,蘇凝霜。你母親蘇婉娘,是我父親的故人。”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這些年,我父親一直在找你。” 蘇凝霜的大腦一片空白,仇恨與困惑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一直以為沈家是她的仇人,可眼前的景象,卻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雨還在下,她的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曾經堅定的信念,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慕容鬆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蘇凝霜沉寂已久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她沒有立刻答應慕容鬆去沈府的邀請,而是選擇了沉默。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陽光透過雲層灑在姑蘇城的青石板路上,折射出晶瑩的光芒。蘇凝霜獨自來到拙政園,試圖在這江南園林的景致中,理清混亂的思緒。
    拙政園的亭台樓閣錯落有致,池水清澈見底,倒映著岸邊的垂柳與紅花。蘇凝霜沿著回廊漫步,看錦鯉在水中嬉戲,聽鳥兒在枝頭鳴唱。這般寧靜優美的景象,讓她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她想起母親日記裏寫過,拙政園是她最喜歡的地方,每年春天,她都會和沈清婉一起來這裏賞牡丹。那時的母親,一定是快樂的吧,沒有仇恨,沒有恐懼,隻是一個熱愛生活的女子。
    走到一處名為 “與誰同坐軒” 的亭台時,蘇凝霜聽到了悠揚的琴音。琴聲清越婉轉,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如泣如訴,恰好擊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她循聲走去,看到亭中坐著一位白衣女子,正撥動著琴弦。女子麵容溫婉,眉眼如畫,正是慕容鬆口中的沈清婉。
    沈清婉看到她,並未停下演奏,隻是抬眸對她微微一笑。琴音依舊流淌,蘇凝霜不由自主地在亭外坐下,靜靜地聆聽。琴聲中,她仿佛看到了母親年輕的模樣,看到了她與沈清婉在園中嬉笑打鬧,看到了她與沈墨淵在桃花樹下並肩而立。那些被仇恨掩蓋的溫情,在這一刻悄然複蘇,讓她的眼眶微微發熱。
    一曲終了,沈清婉輕聲開口:“姑娘可是蘇凝霜?” 蘇凝霜頷首,心中滿是詫異。“我聽阿硯說過你,” 沈清婉的聲音溫柔,“我母親時常提起你母親,說她是這世上最善良、最聰慧的女子。” 她起身走到蘇凝霜麵前,遞過一杯清茶,“我知道你心中有疑慮,有怨恨,但我相信,真相並非你想象的那般不堪。”
    蘇凝霜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心中的冰冷似乎被融化了一些。“我母親…… 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聲音沙啞,帶著一絲懇求。沈清婉歎了口氣,目光投向遠方:“當年你母親離開沈府,並非是被人逼迫,而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緩緩講述起往事 —— 二十年前,蘇婉娘在沈府當繡娘,與沈墨淵相互傾慕,卻因身份懸殊無法在一起。後來,沈墨淵被迫接受家族安排的婚事,蘇婉娘心灰意冷,恰逢北疆有親友相邀,便毅然離開了姑蘇。
    “可她為什麽會失蹤?” 蘇凝霜追問,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沈清婉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她離開後,偶爾會寄信回來,直到三年前,信件突然中斷。父親派人四處尋找,卻杳無音訊。” 她看著蘇凝霜,眼神真誠,“我知道你一直以為是沈家害了她,但你想想,如果父親真的想傷害她,當年就不會放她離開。”
    蘇凝霜沉默了,沈清婉的話合情合理,可母親日記裏最後的焦慮與恐懼,又該如何解釋?她低頭看著手中的茶杯,茶葉在水中緩緩舒展,正如她此刻紛亂的思緒。她想相信沈清婉,想放下心中的仇恨,可三年來的執念,哪能輕易消散?琴音依舊在耳邊縈繞,帶著江南的溫柔與憂傷,她的內心,在仇恨與真相之間,艱難地搖擺。
    在沈清婉的勸說下,蘇凝霜最終還是決定前往沈府。沈府的大門朱紅漆亮,門前的石獅子威嚴矗立,透著豪門望族的氣派。走進府中,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無一不彰顯著沈家的富庶。可蘇凝霜卻覺得,這深宅大院裏,處處透著壓抑與神秘,讓她不由自主地警惕起來。
    沈墨淵早已在客廳等候。他已是中年,鬢角染霜,卻依舊氣度不凡,眉眼間與慕容鬆有幾分相似,隻是更多了幾分滄桑。看到蘇凝霜,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愧疚,有欣慰,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痛楚。“霜兒,” 他聲音沙啞,“這麽多年,讓你受苦了。”
    蘇凝霜沒有回應,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她想從他的眼神中找到一絲破綻,想證明他就是傷害母親的凶手。可沈墨淵的目光坦蕩,充滿了對晚輩的關愛,讓她心中的恨意,莫名地淡了幾分。“我母親到底在哪裏?” 蘇凝霜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墨淵歎了口氣,緩緩講述起當年的往事。他說,當年他與蘇婉娘確實情深意重,可沈家是姑蘇望族,婚姻之事由不得自己。他被迫迎娶了現在的夫人,蘇婉娘傷心之下離開了姑蘇。這些年,他一直對蘇婉娘心懷愧疚,也一直在暗中關注著她的消息。三年前,他收到蘇婉娘的最後一封信,信中說她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可能會危及性命,讓他照顧好蘇凝霜。之後,便再也沒有了音訊。
    “秘密?什麽秘密?” 蘇凝霜追問,心髒猛地一跳。沈墨淵搖搖頭:“她沒有在信中明說,隻是說與姑蘇的一個神秘組織有關。” 他看著蘇凝霜,眼神凝重,“這些年,我一直在調查這個組織,可這個組織行事詭秘,蹤跡難尋。我懷疑,婉娘的失蹤,與這個組織脫不了幹係。”
    蘇凝霜的心中充滿了困惑,沈墨淵的話似乎無懈可擊,可她總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她想起母親日記裏被撕去的 pages,想起那最後幾頁潦草的字跡,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她決定留在沈府,一方麵是為了尋找更多關於母親失蹤的線索,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觀察沈墨淵父子,看看他們是否真的如表麵那般清白。
    沈府的日子平靜而壓抑。蘇凝霜住的院子偏僻安靜,窗外種著幾株梅花,讓她想起了北疆的雪。慕容鬆時常來看她,給她帶來姑蘇的特色點心,陪她談論詩書武藝。慕容鬆的真誠與熱情,漸漸融化了蘇凝霜心中的堅冰,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可就在她快要放下警惕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夜裏,蘇凝霜正在房中研究母親的日記,忽然聽到窗外有輕微的響動。她立刻吹滅油燈,藏身於門後。片刻後,一道黑影潛入房中,直奔書桌而去,似乎在尋找什麽。蘇凝霜猛地出手,與黑影纏鬥起來。黑影的武功高強,招式狠辣,顯然是衝著母親的日記來的。蘇凝霜漸漸不支,就在黑影的匕首即將刺中她時,慕容鬆及時趕到,擊退了黑影。
    “你沒事吧?” 慕容鬆扶著她,語氣焦急。蘇凝霜搖搖頭,目光落在黑影逃走時掉落的一枚令牌上。令牌是黑色的,上麵刻著一朵詭異的曼陀羅花。“這是……” 慕容鬆看到令牌,臉色驟變,“這是‘幽冥閣’的令牌!”
    “幽冥閣是什麽?” 蘇凝霜追問。慕容鬆的眼神凝重:“幽冥閣是姑蘇境內一個神秘的殺手組織,行事狠辣,無惡不作。多年來,一直暗中操控著姑蘇的地下勢力。我父親懷疑,婉娘姨母的失蹤,就是幽冥閣所為。”
    蘇凝霜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幽冥閣?難道母親日記裏的秘密,就與這個組織有關?那沈墨淵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看著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慕容鬆擔憂的眼神,心中的疑雲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厚了。她不知道,在這沈府的深宅大院裏,在這姑蘇城的繁華表象下,還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她的內心,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掙紮與困惑。
    隨著與慕容鬆的相處日益增多,蘇凝霜發現自己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漸漸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愫。慕容鬆總是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在她迷茫的時候給予安慰,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挺身而出。他帶她逛遍了姑蘇的大街小巷,給她講姑蘇的風土人情,帶她去看三秋桂子、十裏荷花,讓她感受到了江南的溫柔與美好。
    在一次遊太湖時,蘇凝霜不小心失足落水。慕容鬆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將她救了上來。躺在慕容鬆的懷中,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和急促的心跳,蘇凝霜的臉頰不由自主地紅了。那一刻,她忘記了仇恨,忘記了母親的失蹤,心中隻剩下對慕容鬆的依賴與愛慕。
    可這份情愫,卻讓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與掙紮。她是來尋找母親失蹤真相的,是來報仇的,怎麽能對仇人的兒子動心?更何況,她與慕容鬆之間,隔著母親失蹤的謎團,隔著身份的懸殊,隔著世俗的眼光。她知道,這份感情,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慕容鬆也對蘇凝霜情根深種。他欣賞她的堅強與勇敢,心疼她的孤獨與脆弱。他知道她心中的顧慮,也知道他們之間的阻礙。可他還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他想保護她,想照顧她,想讓她放下心中的仇恨,過上幸福安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