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倭皇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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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良至難波:血淚西行路
    聖武上皇的牛車在朱雀門前停住時,幾片早凋的楓葉被寒風卷起,打著旋兒落在車轅上,殷紅如血。曾經象征無上尊榮的紫宸禦所,此刻像一張沉默的巨口,吞噬著他最後的帝王尊嚴。光明子皇後緊緊攥著丈夫枯槁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鳳袍上金線繡的唐草紋路在晨光中刺得人眼睛發酸。車門關閉的悶響,隔絕了奈良深秋清冽的空氣,也隔絕了他們與故國最後的體麵連接。
    車轍碾過朱雀大路夯實的黃土,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呻吟。奈良的百姓早已被勒令閉戶,沿街兩側隻有持槊肅立的唐軍士兵,玄甲反射著冷硬的光,如同兩道移動的鐵壁。偶爾有膽大的倭民從窗欞縫隙間窺探,目光觸及那沒有任何皇室標識的素樸牛車,以及車旁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唐軍都尉馮崇時,瞬間化為驚恐,迅速縮回頭去。死寂中,唯有車輪轆轆,馬蹄嘚嘚,以及車帷內極力壓抑卻仍泄出的、屬於光明子皇後那細碎而絕望的嗚咽。
    “陛下……”光明子將一方素帕按在唇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此去長安,萬裏波濤……我們,還能回來嗎?”
    聖武上皇閉著眼,身體隨著車行微微晃動,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他沒有回答,隻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回來?作為向大唐天子匍匐謝罪的“偽主”?他寧可葬身大海。車外,馮崇冰冷的聲音透過薄薄的車帷傳進來,清晰得如同宣判:“加快腳程!今日務必抵達難波津!延誤船期者,軍法從事!”鞭梢破空的脆響,抽打在駕車的倭國禦者背上,也抽打在聖武夫婦早已麻木的心上。
    隊伍行至奈良西郊一處緩坡時,馮崇猛地一抬手。整個隊伍瞬間停下,肅殺之氣彌漫。坡下不遠處,聚集著一小群未被驅散的倭國老弱婦孺。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顯然是聽聞了上皇“西行”的消息,不顧禁令冒險在此等候。當那輛毫無皇家威儀的牛車出現在視野中時,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驟然起了波瀾。
    “上皇陛下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率先撲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土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皇後娘娘!不能走啊!”抱著嬰孩的婦人嘶聲哭喊,懷中的孩子被驚得哇哇大哭。
    “大唐……這是要亡我倭國嗎?”一個跛腳的老兵拄著木棍,渾濁的老淚縱橫,目光死死盯著牛車旁馮崇那猩紅的披風,眼中是刻骨的怨毒。
    悲泣聲、呼喊聲、絕望的叩拜聲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片小小的山坡。倭民們不顧唐軍士兵橫起的槊鋒,如同撲火的飛蛾般向前湧動,試圖靠近那輛承載著他們最後精神寄托的車駕。
    “放肆!”馮崇厲喝,眼中寒光一閃,“弓弩手!”
    兩側唐軍士兵聞令,動作整齊劃一,強弓勁弩瞬間上弦,冰冷的箭簇在秋陽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對準了那些手無寸鐵的倭民。空氣仿佛凝固了,悲泣聲戛然而止,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恐懼。
    車帷猛地被一隻枯瘦的手掀開一角,露出聖武上皇半張慘白如紙的臉。他看著坡下那些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子民,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化為一聲沉痛到極致的歎息,頹然放下了車帷。馮崇冷冷掃視全場,聲音如同西伯利亞吹來的寒風:“再有阻撓聖駕、煽動民情者,視為謀逆!格殺勿論!”
    隊伍再次啟動,碾過這片被屈辱和淚水浸透的土地。在坡下人群最外圍的陰影裏,一個瘦小的身影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背,直到嚐到鹹腥的血味。藤原廣嗣——藤原仲麻呂年僅七歲的幼子,透過散亂的額發縫隙,將牛車的卑微、唐軍的凶悍、祖父祖母的絕望、以及馮崇那如同天神般冷酷威嚴的身影,連同那漫山遍野的悲泣與恐懼,深深烙進了靈魂最深處。他袖中,緊緊攥著父親切腹時用過的那柄肋差短刀冰冷的刀柄,那冰冷的觸感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撐。恨意,如同最陰毒的藤蔓,在他幼小的心田裏瘋狂滋長蔓延。
    平壤城:夜宴下的毒謀
    平壤城,高句麗故都,雖已納入安東都護府治下多年,夜色中仍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鬱與躁動。城東一處深宅大院,飛簷鬥拱依稀可見當年王侯氣象,此刻卻門戶緊閉,透著一股刻意的低調與壓抑。這裏,是高句麗末代權臣泉男生的府邸。廳堂之內,燭火通明,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深秋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陰鷙氣息。
    主位之上,須發花白、麵容清臒的泉男生端起麵前的鎏金瑪瑙杯,杯中殷紅的波斯葡萄釀蕩漾著血色的光澤。他臉上堆著和煦的笑容,聲音帶著長者特有的寬厚:“諸位,今日能聚首於此,共商桑梓故土之前程,實乃我三韓遺民之大幸。且滿飲此杯,暫忘憂愁!”
    下首左側,一個約莫三十歲、麵色略顯蒼白陰鬱的青年男子,正是百濟流亡王子扶餘豐。他舉杯一飲而盡,動作帶著幾分王族殘留的矜持,更多的卻是流亡生涯磨礪出的戾氣:“忘憂?泉公說笑了!唐人在百濟故地設熊津都督府,視我子民如豬狗!在倭國更是逼得聖武上皇西行長安謝罪!此等奇恥大辱,刻骨錐心,如何能忘?”他重重放下酒杯,眼中閃爍著不甘的火焰,“白江口血仇未雪,我扶餘豐,日夜難安!”
    右側,一個身著新羅使者常服、麵容精悍的中年人微微欠身,他是新羅王金法敏秘密派來的心腹密使金順元。他話語不多,卻字字透著算計:“新羅助唐滅百濟、高句麗,原指望一統三韓。然唐人狡詐,滅國之後,非但未履約將浿水以南盡數予我,反在百濟故地遍設都督府,駐軍屯田,將我新羅亦視作藩籬犬馬!金法敏大王每每思之,未嚐不扼腕歎息!”
    泉男生放下酒杯,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眼底深處掠過一絲老謀深算的精光:“倭國奈良之變,如驚雷炸響!唐皇李琰之心,已昭然若揭。他要的,絕非藩屬朝貢,而是‘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高句麗、百濟已亡,新羅……還能獨存多久?”他環視兩人,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唇亡齒寒!若坐等唐軍消化了倭國,騰出手來,下一個,必是新羅!再下一個,便是那些散落白山黑水之間,尚懷故國之思的高句麗、百濟遺民!”
    扶餘豐身體前傾,急切道:“泉公必有良策!隻要能複我百濟,驅逐唐寇,扶餘豐願效死力!”
    金順元也凝神屏息,等待下文。
    泉男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緩緩道出毒計:“其一,聯絡。白山黑水之間,粟末靺鞨諸部勇悍難馴,對唐人羈縻統治早已不滿。扶餘王子可憑百濟王室身份,攜重金珍寶,秘密北上,說動靺鞨諸部首領取利而戰!許諾複國之後,割讓土地,永結盟好!”
    扶餘豐眼中燃起希望之光:“靺鞨鐵騎,天下聞名!若得此強援,大事可期!”
    “其二,亂其內。”泉男生目光轉向金順元,“新羅雖表麵臣服,然國內忠於王室、不滿唐人的力量必不在少數。金使者需密報金法敏大王,暗中資助、煽動百濟、高句麗故地之零星叛亂!尤其熊津都督府境內,要讓唐軍疲於奔命,無暇他顧!記住,要假托複國義軍之名,絕不可暴露新羅!”
    金順元心領神會:“禍水西引,坐收漁利。此計甚妙!”
    “其三,待時而動。”泉男生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倭國新敗,怨氣沸騰!藤原雖死,其黨羽、門生遍布朝野。倭皇西行,正是群龍無首,人心思變之時!老夫在倭國尚有些許故舊,可秘密傳遞消息,鼓動奈良留守公卿,尋機生亂!若能引得倭國烽煙再起,必能牽製唐軍水師主力於東海!屆時……”他猛地攥緊拳頭,“新羅舉義旗於南,靺鞨鐵騎破關而入於北,百濟遺民揭竿而起於中!唐軍顧此失彼,三韓故地,未必不能重現朗朗乾坤!”
    “好!”扶餘豐激動得滿麵紅光,仿佛已看到自己重登百濟王座。
    金順元也露出深以為然的神色,舉杯道:“為三韓複國,共飲!”
    三隻酒杯在搖曳的燭光下重重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酒液激蕩,映照著三張被野心和仇恨扭曲的臉龐。一張針對大唐的暗網,在這推杯換盞間悄然織就,毒汁四溢。
    定火堡:焚天之火與融化的堅冰
    遼東的寒風刮過定火堡外的曠野,發出淒厲的嗚咽。堡後一處背風的山坳裏,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一條依山勢開鑿、深達數尺的“引油槽”已初具規模,底部鋪設著燒製的粗陶管,縫隙處用黏土和石灰反複夯實。槽的盡頭,是一個新挖的巨大土坑,坑壁同樣用黏土夯得光滑如鏡,坑底已蓄積了一層淺淺的、在陽光下泛著奇異淡金色澤的粘稠液體——那便是被王全老供奉稱為“地火奇油”的寶物。
    李忠一身利落的短打戎裝,親自站在坑邊。他麵色凝重,對身旁幾個心腹工匠和王全沉聲道:“今日試油,關乎未來軍國大計!所有人退至五十步外掩體之後!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油坑半步!違令者,斬!”工匠們凜然應諾,迅速退開。
    李忠深吸一口氣,拿起一根特製的、長達兩丈的引火杆。杆頭纏裹著厚厚的、浸透了普通猛火油的麻布。他親手將其點燃,橘紅色的火苗在寒風中跳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全老供奉更是緊張地揪著自己的白胡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坑底那平靜的金色油麵。
    引火杆帶著燃燒的火焰,被李忠沉穩而迅疾地探向油坑!
    “轟——!!!”
    沒有預兆,沒有漸進!就在火焰接觸到油麵的那一刹那,一聲震耳欲聾、仿佛地脈崩裂的恐怖巨響猛然炸開!一團巨大無比、熾白刺眼的火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坑中膨脹、衝天而起!那火焰的顏色是如此純粹、如此暴烈,仿佛太陽的核心被瞬間釋放到了人間!滾滾的黑煙如同一條猙獰的黑龍,緊隨火球之後,咆哮著直衝雲霄!
    恐怖的熱浪如同實質的海嘯,瞬間席卷了整個山坳!五十步外掩體後的眾人,盡管早有準備,仍被那灼人的氣浪衝得幾乎窒息,裸露的皮膚感到一陣針紮般的刺痛!狂風被火焰的上升氣流裹挾著倒卷回來,發出駭人的呼嘯!山坳中枯黃的野草、低矮的灌木,甚至幾十步外幾棵碗口粗的鬆樹,都在瞬間被烤焦、卷曲、甚至直接燃燒起來!
    烈焰持續地咆哮著,發出低沉而令人心悸的“隆隆”聲,仿佛大地在怒吼。坑中的油料瘋狂地燃燒著,火舌舔舐著天空,將整個山坳映照得亮如白晝,連天上的太陽都黯然失色。那衝天的火柱和濃煙,遠在十幾裏外的定火堡都清晰可見!
    這焚天煮海、宛如神罰的駭人景象,被不遠處木屋窗口一雙眼睛,盡收眼底。
    藤原廣嗣——那個被俘的倔強少年,不知何時掙紮著挪到了窗邊。他原本蒼白麻木的臉上,此刻隻剩下極致的震撼與茫然。瞳孔中倒映著那毀天滅地的烈焰,身體因為恐懼和某種無法理解的衝擊而劇烈顫抖著。他見過武士的刀光,見過戰場的血腥,但從未想過,世間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這力量,屬於那些攻破他家園、逼死他父親、俘虜他祖父祖母的唐人!父親切腹時的血泊,祖父祖母牛車的卑微,與眼前這焚盡一切的烈焰,在他腦海中瘋狂交織、碰撞。那因刻骨仇恨而築起的心防,在這宛如天威的爆炸和燃燒麵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發出了細微卻清晰的碎裂聲。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絕對力量的敬畏和恐懼,悄然壓過了純粹的仇恨。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風塵仆仆的唐軍信使衝破堡門,直奔李忠所在的掩體後方。信使滾鞍下馬,單膝跪地,雙手高舉一封蓋著朱紅火漆的密函,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將軍!長安,八百裏加急密旨!”
    李忠的目光艱難地從那仍在熊熊燃燒、散發著恐怖高溫的油坑上移開,接過密函,迅速拆開。明黃的絹帛上,是上官婉兒那熟悉的簪花小楷,字跡力透紙背:
    “地火奇油,關乎國運。著李忠即日遴選得力人手,攜純淨油樣十斤,及所俘通曉倭語之少年一名,星夜兼程,秘返長安!不得有誤!——李琰 手諭”
    李忠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木屋窗口那個被火光映照得臉色忽明忽暗、眼中震撼未消的少年身影。溝通的橋梁?陛下要的,恐怕不止於此!
    勃律雪山:圖在人在
    寒風如同億萬把冰冷的刻刀,在海拔已然驚人的勃律雪山上瘋狂肆虐,卷起地上的積雪和冰粒,形成一片片白茫茫、方向難辨的“白毛風”。能見度驟降至不足十步。氣溫還在急劇下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噴出的熱氣瞬間在眉毛、胡須上凝結成厚厚的白霜。
    蘇海政商隊的駝馬早已裹上了厚厚的毛氈,此刻也凍得瑟瑟發抖,步履蹣跚。牲畜尚且如此,人更是在與死神艱難角力。隊伍被這突如其來的、罕見的暴風雪徹底打散了,隻能憑著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的本能,在能吞噬一切的白色混沌中摸索前行。
    “裴……裴頭兒!不行了……實在……實在走不動了……”一個年輕的測繪隊員聲音嘶啞,帶著哭腔,身體搖搖欲墜,眼看就要癱倒在深雪裏。他身上厚重的羊皮襖此刻如同紙片般單薄。
    “閉嘴!”裴行猛地回頭,厲聲嗬斥,聲音在狂風中顯得異常嘶啞。他同樣疲憊欲死,嘴唇凍得青紫,臉上布滿霜雪,唯有那雙眼睛,在漫天白茫茫中亮得驚人,如同雪原上的孤狼。他一把抓住那年輕隊員的胳膊,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向前拉,吼道:“想想長安!想想陛下!想想我們懷裏揣著的是什麽!趴下就是死!不想死就給我爬起來!”
    他另一隻手,死死地按在自己胸前最厚實的皮襖內襯裏。那裏貼身藏著的,是百騎司測繪小隊用命換來的成果——那本用特製羊皮紙裝訂、記錄了吐蕃西南通往勃律乃至天竺關鍵隘口、水源、兵力哨卡、可行道路的絕密輿圖冊!這東西一旦被風雪浸濕損毀,或者落入吐蕃人之手,不僅他們前功盡棄,整個西南戰略都將陷入被動!
    風雪更大了,如同狂暴的白色巨獸在咆哮。隊伍徹底迷失了方向,隻能暫時躲在一塊巨大山岩的背風麵,蜷縮在一起,用身體互相取暖,等待風雪稍歇。裴行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岩石,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那個用數層油布、羊皮嚴密包裹的圖冊。他解開一道縫隙,借著微弱的天光檢查——最外層的油布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寒意瞬間穿透了他的骨髓。
    “不行!不能讓它結冰!墨跡會暈開,羊皮會變脆!”裴行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在隊員們驚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扯開自己胸前的皮襖和裏衣,露出早已凍得青紫的胸膛!然後,他將那冰冷的、裹著圖冊的油布包,緊緊貼在了自己滾燙的胸口皮膚上!
    “滋……”極寒與體溫接觸,發出輕微的聲響。一股難以形容的、鑽心刺骨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裴行渾身劇烈地一顫,牙齒死死咬住下唇,鮮血瞬間滲出,又被寒風凍住。他強忍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是將圖冊抱得更緊,用自己的體溫去融化那層致命的薄冰,用自己的血肉去守護那冰冷的圖冊。
    “頭兒!”隊員們失聲驚呼,眼眶瞬間紅了。
    “嚎什麽!”裴行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因劇痛而扭曲的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堅毅,“圖在……人在!這圖……比我們的命……金貴!”他閉上眼睛,調動著全身每一分熱量,對抗著胸口那蝕骨的冰寒與劇痛。風雪在他耳邊怒吼,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迫近。就在這令人絕望的嚴寒中,一絲微弱卻極其不祥的聲音,透過風雪的縫隙,隱約飄入眾人耳中——那是悠長、淒厲,帶著高原特有穿透力的狼嚎!而且,不止一頭!
    “嗚——嗷——!”
    所有人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是狼群?還是……吐蕃巡哨用來傳遞消息和恐嚇的號角?!
    尼沙普爾:金獅旗下的陰影
    尼沙普爾總督府的廢墟上,那麵深紫色的薩珊金獅旗在呼羅珊幹燥的風中獵獵作響,頑強地飄揚著。旗麵上的金線雄獅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俯瞰著這片飽經蹂躪的焦土。然而旗幟之下,卻非複國的喜悅,而是觸目驚心的瘡痍與沉重如山的壓力。
    昔日恢弘的總督府,如今隻剩斷壁殘垣。精美的雕花石柱斷裂傾倒,鑲嵌著彩色琉璃的拱券門廊坍塌了大半,焦黑的痕跡和暗紅的血漬在殘存的牆壁上交織成殘酷的壁畫。空氣中彌漫著屍體焚燒後的惡臭、木頭焦糊的嗆人氣息以及石灰漿水的味道。幸存下來的波斯新軍士兵和征召來的民夫如同螞蟻般在廢墟間艱難勞作,清理著瓦礫,試圖重建一些勉強可用的屋舍。呻吟聲、鐵器敲擊石塊的叮當聲、監工沙啞的嗬斥聲,構成了一曲沉重的哀歌。
    查拉維親王站在一處尚未清理幹淨的高台廢墟上。他身上的王袍依舊破損,沾滿灰塵,昔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銀發如今散亂地貼在布滿汗漬和煙灰的額角。他望著眼前這片如同地獄的景象,眼中是深深的疲憊和無盡的悲涼。複國?談何容易!阿穆爾點燃的大火幾乎燒光了城內存糧和過冬的物資。更致命的是,忠誠於阿拔斯哈裏發的勢力並未完全肅清,如同毒蛇潛伏在暗處,隨時可能發動致命的襲擊。而城外,那些遊移觀望的波斯貴族們,他們的忠誠……值多少枚金幣?
    “親王殿下。”一個沉穩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高仙芝一身戎裝,在數名親衛的簇擁下走上高台。他的甲胄上還帶著征塵和血漬,神情肅穆。
    查拉維轉過身,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屬於王者的從容:“高將軍,辛苦了。城防修複進展如何?”
    “四麵城牆主要缺口已用木石暫時封堵,加派了三倍崗哨。”高仙芝言簡意賅,目光銳利地掃過忙碌的廢墟,“然守城器械奇缺,滾木礌石、火油箭矢,十不存一。士兵傷亡近半,新募之卒未經戰陣,戰力堪憂。最緊要者,城中糧秣,恐難支撐一月。”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查拉維的心上。
    查拉維沉默片刻,艱澀地開口:“將軍所言,俱是實情。本王已遣使往周邊忠於薩珊的城鎮催調糧秣,並號召貴族們捐獻家資,共度時艱……”他的話語裏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
    高仙芝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他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卷密封的明黃絹帛,雙手遞上:“親王殿下,此乃我大唐皇帝陛下,給您的密旨。”
    查拉維的心猛地一沉。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那沉甸甸的絹帛。展開,上麵是流麗而蘊含威勢的漢字,加蓋著大唐皇帝的玉璽:
    “……波斯薩珊,國祚綿長,今遭大難,朕心憫之。親王查拉維,忠勇可嘉,矢誌複國,特敕封爾為大唐波斯郡王,總督呼羅珊及波斯故地軍政諸務,募新軍,安黎庶,重建秩序,以彰薩珊之光……”
    看到這裏,查拉維心中湧起一絲感激的暖流。然而,接下來的文字,卻讓這暖流瞬間凍結成冰:
    “然,為助郡王穩固大局,震懾宵小,大唐安西都護府將遣精銳一府之兵,常駐尼沙普爾,協防城垣,聽調於郡王,然其駐地、調動,需報安西都護府核準;呼羅珊境內所有鑄幣之權,收歸安西都護府,統一鑄造‘大唐波斯通寶’,以利商貿,杜絕私鑄;自尼沙普爾至木鹿城商路,設三關十卡,所征稅賦,三成歸郡王府,七成歸安西都護府,用以養軍安民……”
    “另,郡王所募新軍,其統兵校尉以上軍官,需赴安西都護府受訓三月,熟諳大唐軍律戰法,由都護府核發憑信後,方可任職……”
    字字句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查拉維的心上。駐軍權、鑄幣權、商路稅權、軍官任命權……這些維係一個王國命脈的核心權力,被這紙詔書輕描淡寫地、卻不容置疑地收走了大半!名為郡王總督,實則……與傀儡何異?他拿著密旨的手,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陽光照在金獅旗上,反射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旗幟上那頭驕傲的雄獅,被套上了無形的枷鎖。
    高仙芝靜靜地等待著,目光如古井無波。他理解查拉維的痛苦,但帝國的意誌高於一切。良久,查拉維才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聲音幹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皇帝陛下……深謀遠慮,所慮周全。查拉維……領旨謝恩。”他深深彎下了曾經象征薩珊王族驕傲的脊梁。金獅旗在他頭頂獵獵作響,投下的陰影,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長安兩儀殿:執棋之手
    長安,兩儀殿。巨大的寰宇沙盤前,李琰剛剛放下來自尼沙普爾的加急密報。燭火跳躍,在他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邃的光影。上官婉兒侍立一旁,羊毫筆尖懸在素箋之上,凝神等待。阿史那雲則抱臂站在沙盤對麵,英氣的眉宇微蹙,顯然也在思索著高仙芝和查拉維麵臨的困局。
    “查拉維……接旨了。”李琰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寂靜,聽不出喜怒。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沙盤邊緣,目光卻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心裏必是恨極了朕。恨朕趁人之危,奪他權柄。”
    “陛下,”上官婉兒輕聲開口,聲音清越,“駐軍、鑄幣、商稅、軍官任免,此四權在手,則呼羅珊命脈盡在掌握。查拉維縱有複國之心,亦難翻出掌心。隻是……是否操之過急?恐其心生怨望,暗結禍胎。”
    “怨望?”李琰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目光銳利如電,“婉兒,你看低了查拉維,也看高了人心。他非庸主,更非莽夫。他比誰都清楚,若無大唐這麵虎皮大旗,若無安西軍的陌刀為他撐腰,他這麵金獅旗,在那些虎視眈眈的波斯貴族和阿拔斯殘黨麵前,連三天都立不住!”他頓了頓,手指重重點在尼沙普爾的位置,“給他一個郡王的名分,給他重建秩序的機會,給他複國的希望,這已是朕最大的仁慈!他若真為波斯蒼生計,就該明白,依附大唐,是他和薩珊王朝唯一的生路!至於怨望……讓他留著吧,這怨望,會讓他時刻警醒,誰才是真正的主宰。”
    阿史那雲接口道:“陛下所言極是。隻是高將軍那邊,壓力不小。尼沙普爾殘破,糧秣軍械皆缺,又要彈壓地方,又要防備反撲。是否讓安西都護府再增撥些糧秣軍資過去?”
    “增撥?”李琰搖了搖頭,目光轉向沙盤上另一個點——遼東的定火堡,“杯水車薪,且遠水難救近火。告訴高仙芝,朕許他‘以戰養戰,就地取食’!尼沙普爾周圍的綠洲城鎮,那些騎牆觀望、不肯出糧出力的波斯貴族們……他們倉庫裏的糧食、地窖裏的金銀、馬廄裏的戰馬,就是朕給他預備的軍資!讓他放開手腳去做!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朕隻要結果——一個牢牢釘在呼羅珊心髒、讓大食人寢食難安的釘子!一個聽話的‘波斯郡國’!”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誌。上官婉兒迅速記錄,筆下不停。阿史那雲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欽佩。
    李琰的目光再次掃過巨大的沙盤:倭國方向,聖武的牛車應已登船;平壤城,陰謀正在發酵;遼東,那焚天之火想必已讓李忠和那倭國少年刻骨銘心;勃律的雪山,蘇海政和百騎司的精英們正在與死神搏鬥……帝國的棋局在東西萬裏間同步展開,每一步都暗藏殺機,也孕育著無上榮光。
    “執棋者,當有囊括四海、並吞八荒之心。”李琰低聲自語,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又仿佛是宣告給這廣袤的寰宇,“倭國、高句麗、百濟、新羅、吐蕃、波斯、大食……乃至更遙遠的拂菻,終有一日,這沙盤之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將插上大唐的龍旗!而這一切,就從眼前這一步,開始!”他負手而立,燭光將他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沙盤之上,仿佛一個無形的巨人,將萬裏江山與無數生靈的命運,盡握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