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裂痕與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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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海驚濤:琉球迷霧
    冰冷的浪頭像無數隻巨拳,狠狠砸在運送聖武上皇的樓船側舷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轟隆”巨響。整艘巨艦如同醉漢般劇烈地搖晃、呻吟,龍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船艙內一片狼藉,器皿滾落破碎,海水混合著嘔吐物的汙穢從甲板縫隙滲入,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
    聖武上皇死死抓住固定在艙壁上的矮幾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他五髒六腑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光明子皇後蜷縮在角落的錦墊上,臉色蠟黃,嘴唇毫無血色,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早已散亂,幾縷濕發黏在汗涔涔的額角。她渾身滾燙,卻又冷得瑟瑟發抖,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痛苦的低吟。隨行的倭國禦醫跪在一旁,束手無策,急得滿頭大汗。
    “皇後娘娘……風邪入體,又受驚悸……這海上缺醫少藥……”老禦醫的聲音帶著哭腔,被又一個巨浪砸船的聲音淹沒。
    艙門被猛地撞開,鹹腥冰冷的海風裹挾著水霧灌了進來。渾身濕透、如同落湯雞般的馮崇一步踏入,冰冷的雨水順著他鐵青的臉頰往下淌。他看也沒看那瑟瑟發抖的禦醫,目光直接落在氣息奄奄的光明子身上,眉頭擰成了死結。
    “將軍!”副將緊隨其後,聲音嘶啞地吼著,試圖壓過風暴的咆哮,“風暴太大!船體多處滲水!再這麽硬扛下去,船……船怕是要散架!弟兄們撐不住了!”
    馮崇的目光掃過聖武上皇絕望的臉,又落回光明子身上。這女人要是死在半路,倭國那邊必然群情激憤,給後續彈壓增添無窮變數。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如同刀鋒出鞘:“傳令!轉舵!尋找最近的避風港!管他娘的什麽地方,先靠岸再說!救人,保船!”
    在狂暴的風浪中強行轉向,無異於刀尖跳舞。巨大的樓船在排山倒海的浪濤間艱難掙紮,每一次轉向都伴隨著船體令人心顫的扭曲聲和船員們拚盡全力的號子。不知過了多久,當精疲力竭的水手們幾乎要絕望時,前方風雨如晦的海平線上,隱約出現了一片黑沉沉的、犬牙交錯的陸地輪廓!
    “陸地!是陸地!”了望桅杆上傳來嘶啞卻狂喜的呼喊。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船隊拚盡最後力氣,朝著那片未知的海岸靠去。風浪在接近海岸的礁石群時變得愈發狂亂詭譎,巨大的漩渦和暗流如同潛伏的海怪。馮崇親自掌舵,額角青筋暴起,憑借高超的航海技術和近乎野獸般的直覺,指揮著樓船險之又險地穿過一片布滿猙獰黑礁的狹窄水道。當巨大的鐵錨帶著刺耳的鎖鏈摩擦聲,終於沉入一片相對平靜的、被弧形山崖環抱的小海灣時,船上所有人都如同虛脫般癱倒在地,隻剩下劫後餘生的粗重喘息。
    風雨漸歇,鉛灰色的天幕下,這片陌生的土地顯露出模糊的輪廓。山勢陡峭,林木蔥鬱,絕非倭國或大唐沿海熟悉的景致。更讓馮崇瞳孔驟縮的是,岸邊的礁石灘上,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聚集了數十人!
    這些人身材普遍不高,但筋骨強健,皮膚黝黑發亮,顯然是常年生活在海風烈日之下。他們穿著簡單的麻布或獸皮縫製的衣物,樣式古樸奇特,與中原、倭國皆不相同。手中緊握著磨得鋒利的骨矛、石斧,還有幾張粗糙卻張力十足的硬木弓,箭簇是打磨過的黑曜石或獸骨。他們沉默地站在礁石上,如同礁石本身的一部分,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們肌肉虯結的臂膀和警惕的臉上滑落。為首一人,身形格外魁梧,臉上塗著幾道赭紅色的油彩,眼神銳利如鷹,隔著風雨與海浪,死死盯住這艘突然闖入的龐然巨艦。
    “戒備!”馮崇厲聲喝道,甲板上疲憊不堪的唐軍士兵瞬間強打精神,弓弩上弦,長槊前指,森然的殺氣彌漫開來。氣氛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就在這時,那為首的魁梧島民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他緩緩抬起手,並非指向武器,而是解開了掛在脖子上的一件東西。那東西用堅韌的藤條串著,似乎是一塊扁平的、顏色暗沉的硬物。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下,雙手高高捧起,對著樓船的方向。
    風雨稍弱,借著昏暗的天光,馮崇和他身邊的幾個眼尖的軍官,終於看清了那東西——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被海水打磨得光滑圓潤的黑色木牘!木牘之上,赫然刻著一個筆畫古樸、卻清晰可辨的古體大字!
    “秦?!”
    馮崇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荒僻的海島,這些如同上古遺民的島民,手中竟持有刻著“秦”字的古物!是徐福求仙的遺民?還是更早的殷商東渡?一個塵封在曆史迷霧中的古老猜想,伴隨著這方小小的木牘,伴隨著這片神秘的海岸,帶著冰冷的鹹腥氣,猛然撞入了現實!
    平壤驚變:血濺荒林
    遼東的寒風刮過平壤城外的荒林,卷起枯葉和塵土,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幾匹健馬噴著白氣,在一條被積雪覆蓋大半的隱秘小道上艱難前行。扶餘豐裹緊了厚實的貂裘,卻仍擋不住那刺骨的寒意。他臉色陰沉,不時回頭張望,眼中既有對前路的忐忑,更有對即將聯絡靺鞨強援、重振百濟王業的熾熱渴望。泉男生許諾的珍寶就捆在馬背上,沉甸甸的,是他複國野心的重量。
    “王子,翻過前麵那道山梁,就進入粟末靺鞨‘野豬部’的地界了。”一個向導模樣的高句麗遺民指著前方隱約的山影,聲音壓得很低,“野豬部的酋長‘突地稽’性情暴烈,但最是貪財好利,泉公的禮物,定能打動他!”
    扶餘豐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好!隻要突地稽肯出兵,許他三座城池又如何!走……”他話音未落!
    “咻——!”
    一聲尖銳到撕裂空氣的厲嘯毫無征兆地從左側密林中響起!一道烏光快如閃電,瞬息即至!
    “噗嗤!”一聲悶響!
    扶餘豐身旁那個正說話的向導,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處赫然多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他雙眼圓瞪,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嗬嗬地倒吸著氣,鮮血如同噴泉般湧出,身體晃了晃,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栽了下去,砸在冰冷的雪地裏,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有刺客!”扶餘豐魂飛魄散,驚恐的尖叫變調扭曲!他身邊的幾名護衛都是泉男生精心挑選的死士,反應極快,瞬間拔刀出鞘,將他護在中間,緊張地環顧四周死寂的密林。
    “咻!咻!咻!”
    又是數道奪命的烏光從不同方向激射而來!箭矢破空的聲音尖銳刺耳!這些箭矢力道奇大,角度刁鑽,專射馬匹和護衛的要害!
    “啊!”一名護衛肩胛骨被洞穿,慘叫著跌下馬。他座下的戰馬也被另一支箭射中了脖頸,悲鳴著轟然倒地,鮮血噴濺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保護王子!”護衛頭目目眥欲裂,揮刀格開一支射向扶餘豐麵門的箭矢,火星四濺!他猛地一夾馬腹,“往林子裏衝!快!” 剩下的護衛簇擁著魂不附體的扶餘豐,如同沒頭蒼蠅般,不顧一切地衝向道路右側更茂密的枯樹林,試圖借助樹木的掩護逃命。
    然而,刺客顯然早有預謀。他們如同最狡猾的獵手,在林中布下了死亡陷阱。
    “噗通!”衝在最前麵的護衛連人帶馬猛地陷了下去!地麵看似覆蓋著積雪的枯枝敗葉,下麵竟是偽裝巧妙的深坑!坑底插滿了削尖的木樁!護衛的慘嚎和馬匹的悲鳴戛然而止!
    “絆索!”護衛頭目眼尖,厲聲示警,猛地勒馬!但緊隨其後的另一名護衛已然收勢不及,戰馬前蹄被一根近乎透明的堅韌繩索猛地絆住!巨大的慣性將那護衛狠狠甩飛出去,重重撞在一棵粗大的樹幹上,發出令人心悸的骨裂聲,眼看是活不成了。
    短短幾個呼吸間,扶餘豐身邊僅剩護衛頭目一人!兩人如同困獸,背靠著一棵巨大的古樹,絕望地看著四周如同鬼魅般無聲出現的數條黑影。這些刺客全身包裹在灰黑色的緊身衣中,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冰冷如同毒蛇的眼睛。他們手持一種造型奇特、帶著機括的短小弩弓,正是剛才發射烏光的凶器。
    “你們……你們是誰?是泉男生派你們來的?還是大唐的走狗?!”扶餘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色厲內荏地嘶吼。
    刺客頭領一言不發,隻是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弩弓,冰冷的箭簇在昏暗的林間閃爍著死亡的幽光,穩穩對準了扶餘豐的心髒。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弓弦震動聲,如同悶雷般從扶餘豐身後更高的山坡上響起!一支通體黝黑、粗逾兒臂、箭頭閃爍著寒鐵幽光的巨型弩箭,帶著撕裂空氣的恐怖尖嘯,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索命符,瞬息即至!
    目標,並非扶餘豐,而是那個舉弩欲射的刺客頭領!
    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極限!
    刺客頭領隻來得及驚駭地偏了一下頭!
    “哢嚓——噗嗤!”
    那支恐怖的巨箭,如同燒紅的鐵釺插入牛油,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刺客頭領匆忙舉起格擋的精鋼臂甲,然後狠狠貫入他的左肩!巨大的衝擊力帶著他的身體猛地向後倒飛出去,“砰”地一聲釘在了後麵一棵大樹的樹幹上!箭尾兀自劇烈震顫,發出嗡嗡的低鳴!刺客頭領口中鮮血狂噴,身體如同破布口袋般掛在樹上,眼中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
    這突如其來的、霸道絕倫的一擊,瞬間震懾了全場!剩下的幾名灰衣刺客動作明顯一滯,驚疑不定地望向弩箭射來的方向。
    “撤!”一個沙啞短促的命令不知從何處發出。灰衣刺客們沒有絲毫猶豫,如同受驚的狸貓,瞬間放棄目標,身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處,速度快得驚人。
    死裏逃生的扶餘豐和護衛頭目驚魂未定,背靠著大樹劇烈喘息。他們望向那支將刺客頭領釘在樹上的恐怖巨箭,又望向巨箭射來的、此刻隻剩下呼嘯寒風的空蕩山坡,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是誰?救了他們?還是說……這根本就是另一股更可怕的力量在警告?泉公的密謀……難道早已暴露在無形的眼睛之下?平壤城的夜宴,如同一個笑話。一張看不見、摸不著,卻足以勒死任何反抗者的巨網,似乎早已籠罩了整個遼東和三韓故地!
    長安禁苑:烈焰與帝威
    長安城西,皇家禁苑深處,一處被高大宮牆和精銳禁軍層層守衛的寬闊校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略帶刺鼻的奇異氣味。校場中央,挖出了一個巨大的、深達數尺的土坑。坑邊,十名身披厚重濕氈、隻露出眼睛的精銳玄甲軍士肅立,手中的長柄鐵叉緊握,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土坑對麵數十步開外,臨時搭建了一座堅固的高台。李琰一身玄色常服,負手立於台前,麵容平靜,目光深邃如淵。上官婉兒侍立其側,氣質沉靜。阿史那雲則一身火紅勁裝,英姿颯爽,眼神中充滿了期待與一絲緊張。高台兩側,侍立著數名重臣和將作監的大匠,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土坑中淺淺一層、在陽光下泛著奇異淡金色澤的粘稠液體上——那便是李忠千裏迢迢從遼東定火堡帶回的“地火奇油”!
    在李琰身後稍遠些的地方,站著兩個人。一個是風塵仆仆、麵帶疲憊卻眼神銳利的李忠。另一個,則是一個身形單薄、裹在一件不甚合體的唐式棉袍裏的少年——藤原廣嗣。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緊緊抿著,垂在身側的手在寬大的袖子裏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從踏入這座宏偉得超出他想象的帝都長安,到被帶入這戒備森嚴、氣氛肅殺的皇家禁苑,所見所聞無不衝擊著他固有的認知。尤其是此刻,他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他,其中一道來自高台中央那個年輕的身影,平靜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讓他如芒在背,幾乎無法呼吸。他強迫自己抬起頭,看向校場中央那個土坑,心中充滿了不安和一種莫名的悸動。
    “開始吧。”李琰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一名將作監官員手持令旗,用力揮下!
    坑邊十名玄甲軍士同時動作,整齊劃一!他們手中長長的鐵叉前端,早已纏裹了厚厚的、浸透普通火油的麻布團。十支火把同時點燃,橘紅色的火焰在寒風中跳躍。
    “投!”隊長一聲暴喝!
    十支燃燒的鐵叉被軍士們用盡全力,狠狠擲向土坑中央!
    藤原廣嗣的心髒猛地一縮,瞳孔瞬間放大!定火堡山坳裏那毀天滅地的恐怖景象瞬間湧入腦海!
    “轟隆隆——!!!”
    沒有讓他“失望”!就在十支火叉幾乎同時接觸到油麵的刹那,比定火堡那次更加狂暴、更加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裂了長安禁苑的上空!一團比太陽還要耀眼、還要巨大的熾白色火球,以毀滅一切的姿態,從土坑中轟然爆發、膨脹、衝天而起!那光芒是如此強烈,瞬間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狂暴的氣浪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向四麵八方,即使隔著數十步遠,高台上眾人也被那灼熱的氣浪衝得衣袂狂舞,臉頰生疼!腳下堅固的高台仿佛都在微微震顫!
    烈焰!純粹到極致、暴烈到極致的烈焰!如同掙脫了束縛的遠古火龍,在土坑中瘋狂地咆哮、翻滾、升騰!火柱直衝雲霄,高達數十丈!滾滾的黑煙緊隨其後,形成一條連接天地的猙獰黑龍,在長安城上空投下巨大的陰影!恐怖的高溫讓土坑邊緣的泥土瞬間被烤焦、融化、甚至呈現出琉璃般的詭異光澤!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和焦糊氣味,熱浪扭曲了遠處的景物!
    整個校場,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那焚天煮海的烈焰在瘋狂咆哮!所有的目光,無論是皇帝、大臣、將軍、工匠,還是那些身經百戰的玄甲軍士,都被這宛如神罰、遠超人知的恐怖力量徹底震懾!那是來自大地深處的怒火,是人類目前所能掌控的最狂暴的毀滅之力!
    藤原廣嗣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比在定火堡時更加劇烈。他死死抓住麵前的欄杆,指節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眼前這比奈良朱雀門屍山血海更加直觀、更加無可匹敵的力量,徹底擊碎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屬於藤原氏的高傲和仇恨的壁壘。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那烈焰的灼燒下顫抖、蜷縮。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高台中央那個負手而立、在焚天烈焰映襯下身影顯得無比高大的年輕帝王。李琰的表情依舊平靜,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那咆哮的火龍,仿佛在欣賞一件傑作,又仿佛在思考著如何將這力量納入掌中,征服更廣袤的天地。那是一種超越了凡俗、淩駕於眾生之上的絕對意誌和力量!藤原廣嗣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升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在這個男人麵前,所謂的家族榮耀、刻骨仇恨,渺小得如同塵埃!敬畏,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壓倒性地淹沒了恨意。
    不知過了多久,當坑中的油料耗盡,那毀天滅地的火焰終於漸漸平息,隻留下一個巨大焦黑的深坑和嫋嫋餘煙時,李琰才緩緩轉過身。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被震撼得無以複加的重臣們,最後,落在了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的藤原廣嗣身上。
    “此火,如何?”李琰的聲音平淡,卻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無人能答。藤原廣嗣更是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若非李忠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幾乎癱倒在地。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響。
    李琰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的恐懼與臣服。他沒有再問,隻是對李忠淡淡道:“帶他下去。好生安置,學習唐語禮儀。朕,有用。”
    勃律雪山:血染的圖冊
    刺骨的寒風如同裹著冰渣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勃律雪山那個狹窄的岩洞口。洞內,蘇海政商隊殘存的二十餘人蜷縮在一起,依靠著彼此微弱的體溫和洞內一小堆勉強燃燒、冒著嗆人濃煙的濕柴取暖。每個人的臉都凍得青紫,嘴唇開裂,呼出的白氣瞬間凝結成霜。外麵,淒厲的狼嚎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帶著嗜血的興奮。更遠處,隱隱傳來吐蕃巡哨特有的、如同犛牛號角般的沉悶長音,在雪山峽穀間回蕩,充滿了壓迫感。
    裴行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胸口依舊緊緊捂著那個油布包裹。之前用體溫融化薄冰的地方,皮膚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那是被凍傷的灼痛。但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亮,如同雪原上的孤星。他掃視著洞內一張張寫滿疲憊和絕望的臉,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聽著!狼群怕火!吐蕃人更怕這鬼天氣!我們還沒到絕路!”他猛地指向洞口那堆冒著濃煙、火苗微弱的篝火,“把能燒的東西都堆上去!濕柴也加!煙越大越好!把洞口給我堵嚴實了!狼不敢進!”
    “頭兒!煙太嗆……撐不住……”一個隊員劇烈咳嗽著。
    “撐不住也得撐!”裴行厲喝,眼中血絲密布,“想活命,就照做!煙能擋狼,也能迷惑吐蕃人!讓他們看不清洞裏虛實!”他掙紮著站起來,拔出腰間的橫刀,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寒芒,“會射箭的,到洞口內側!節省箭矢,等狼靠近了再射!其他人,拿起你們的家夥!刀,叉,棍棒,石頭!守住洞口!想活捉我們?想搶我們的圖?拿命來換!”
    求生的意誌被徹底點燃!隊員們眼中爆發出狼一般的凶光。濕柴、破氈布、甚至一些備用的貨物包裝,都被瘋狂地堆到篝火上。濃煙滾滾,瞬間充斥了整個岩洞,嗆得人眼淚直流,咳嗽不止,但也成功地將洞口遮蔽了大半。幾個箭法最好的隊員強忍著窒息感,將最後幾支塗抹了毒藥的弩箭搭上弦,隱在濃煙之後,死死盯著洞外。
    “嗷嗚——!”一聲充滿貪婪的狼嚎在洞口響起!緊接著,幾雙幽綠的眼睛在濃煙外的風雪中亮起,如同鬼火!一頭格外雄壯的頭狼試探著,低伏身體,齜著森白的獠牙,向煙霧彌漫的洞口逼近!
    “放!”裴行嘶吼!
    “嘣!嘣!嘣!”數支弩箭帶著破空聲,從濃煙中激射而出!
    “嗷——!”頭狼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一支毒箭狠狠釘入了它的前腿!劇痛和毒性讓它瞬間發狂,猛地向後跳開。其他幾支箭也射中了後麵幾頭狼,雖未致命,但也成功阻止了狼群的試探。
    “砸!”裴行再次下令!
    洞口內側的隊員們用盡力氣,將早已準備好的、拳頭大小的石塊狠狠砸向洞外!石塊砸在雪地上、狼群中,雖然準頭欠佳,但那呼嘯的聲勢和飛濺的雪沫冰渣,再次讓狼群產生了騷動和畏懼。
    狼群的進攻暫時被濃煙、弩箭和飛石遏製住了。但所有人都清楚,這隻是暫時的。狼群在徘徊,在等待。而更致命的威脅,是那越來越清晰、似乎正在包圍過來的吐蕃號角聲!
    “不能坐以待斃!”裴裴行眼中閃過一絲瘋狂,他猛地看向洞內那堆燃燒的濕柴,濃煙正從洞口上方和縫隙不斷湧出。“把火堆……往洞口推!把煙……往吐蕃人來的方向吹!”
    隊員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動暴露位置,用濃煙和可能的火勢,將更大的混亂引向逼近的吐蕃巡哨!這是驅狼吞虎,更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招!
    “幹了!”蘇海政抹了一把被煙熏黑的臉,眼中也露出狠色。幾名隊員不顧灼熱,用木棍和刀鞘奮力將那堆燃燒的濕柴和濃煙滾滾的餘燼,一點點推向洞口更外側!濃煙頓時找到了宣泄口,在風雪的裹挾下,形成一道粗大的黑色煙柱,滾滾湧向吐蕃號角聲傳來的方向!
    風雪中,正策馬逼近的一隊吐蕃巡哨騎兵猛地勒住了韁繩。為首的百夫長眯起眼睛,看著遠處山壁上那道突兀升起的濃烈黑煙,以及煙柱下方隱約可見的岩洞輪廓,還有洞口附近影影綽綽、似乎正在圍攻什麽的狼群。他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獰笑:“找到那些唐狗了!還有狼在幫我們看門?正好!勇士們,衝過去!殺光唐狗,狼皮也帶回去!”
    數十名剽悍的吐蕃騎兵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催動戰馬,揮舞著彎刀和長矛,如同黑色的洪流,踏碎風雪,朝著濃煙升起的岩洞猛撲過去!馬蹄聲如雷,大地震動。
    岩洞內,裴行聽著那迅速逼近、如同催命符般的馬蹄聲,反而咧開幹裂的嘴唇,露出一個染血的、近乎猙獰的笑容。他再次將懷中的油布包裹按緊,對著洞內所有還能站著的隊員低吼:“狼和吐蕃狗咬起來了!我們的機會來了!準備……衝出去!往西!往雪山深處跑!能跑一個是一個!圖冊……交給我!隻要我裴行還有一口氣,圖在人在!”
    尼沙普爾:金獅噬舊血
    尼沙普爾城西,一座依托綠洲而建、有著高大土牆和華麗圓頂的莊園。莊園內,花園依舊殘留著昔日的精致,噴泉卻早已幹涸。這裏的主人,薩珊舊貴族巴赫蒂亞爾,此刻正臉色鐵青地站在主廳的波斯地毯上,對著查拉維親王派來的稅吏咆哮:
    “沒有!一顆麥子也沒有!一枚銀幣也沒有!該死的阿穆爾早就把我們的倉庫搬空了!你們不去找那些逃跑的大食人算賬,反而來逼迫我們這些忠誠於薩珊的貴族?查拉維親王就是這樣對待他複國的基石嗎?簡直是強盜!”他肥胖的身軀因憤怒而顫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稅吏臉上。
    稅吏是個麵容刻板的波斯中年人,他麵無表情地聽完巴赫蒂亞爾的咆哮,隻是微微躬身,聲音平板無波:“巴赫蒂亞爾大人,這是郡王殿下的命令。尼沙普爾重建,軍隊糧餉,難民口糧,處處需要錢糧。您莊園的存糧和倉庫裏的波斯銀幣,我們早已探明。限您日落之前,交出清單上七成的糧食和五千枚第納爾銀幣。否則……”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便是違抗郡王令,形同叛逆。”
    “叛逆?!”巴赫蒂亞爾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抽出腰間的波斯彎刀,狠狠劈在身旁一張鑲嵌著象牙的小桌上,木屑飛濺!“回去告訴查拉維!讓他帶著他的唐國主子滾出尼沙普爾!波斯是波斯人的波斯!不是他查拉維用來討好唐人的禮物!想要錢糧?讓他自己帶兵來取!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用薩珊的刀,來砍薩珊貴族的頭!”
    稅吏不再言語,隻是深深地看了暴怒的巴赫蒂亞爾一眼,轉身離去。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日落時分,巴赫蒂亞爾莊園堅固的大門緊閉。莊園的高牆上,影影綽綽布滿了巴赫蒂亞爾蓄養的家兵和武士,刀出鞘,箭上弦。莊園內,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巴赫蒂亞爾身披鎖甲,站在主廳門口,臉上帶著一絲瘋狂和賭徒般的自信。他不信查拉維真敢動手,更不信那些剛剛招募的、連盔甲都湊不齊的波斯新軍,能攻破他經營多年的堡壘。
    然而,他低估了查拉維的決心,更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
    當最後一縷陽光沉入地平線時,莊園外,響起了低沉而整齊的腳步聲。沒有戰鼓,沒有號角,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肅殺。一麵深紫色的金獅旗,在昏暗的天色下緩緩升起。旗幟之下,是數百名沉默列陣的波斯新軍士兵。他們大多衣衫破舊,裝備簡陋,許多人手中隻有簡陋的長矛或彎刀,甚至拿著農具。但他們的眼神,在查拉維親王親自出現在陣前的那一刻,變得異常複雜,有茫然,有恐懼,也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凶狠。
    查拉維親王騎在一匹普通的戰馬上,身上依舊是那件破損的王袍。他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握著韁繩的手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高仙芝和幾名唐軍校尉,如同沉默的影子,策馬立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陰影裏,冷眼旁觀。
    “巴赫蒂亞爾!”查拉維的聲音在寂靜的黃昏中響起,帶著一種壓抑的悲愴和不容置疑的決絕,“本王最後問你一次,交,還是不交?!”
    莊園內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巴赫蒂亞爾狂妄的叫囂從高牆後傳來:“查拉維!你這個薩珊的叛徒!唐人的走狗!有種你就放馬過來!看看是金獅旗硬,還是我巴赫蒂亞爾的彎刀硬!”
    查拉維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冰冷的殺意。他猛地抽出腰間的波斯王刀,刀鋒直指巴赫蒂亞爾莊園的大門,聲音嘶啞卻如同驚雷:“為了薩珊!為了波斯!為了……活下去!進攻!!”
    “殺——!!!”被逼到絕境的新軍士兵們,在軍官的帶領下,發出了混雜著恐懼和瘋狂的呐喊,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向莊園大門!簡陋的雲梯被架起,燃燒的火把被投向木製的大門和牆頭!
    “放箭!給我射死這些叛徒!”巴赫蒂亞爾在牆頭氣急敗壞地嘶吼。
    箭矢如雨點般落下,瞬間射倒了不少衝鋒的新軍士兵,慘叫聲響起。但更多的人踩著同伴的屍體,紅著眼睛向上攀爬!簡陋的武器砍在包鐵的大門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牆頭上,巴赫蒂亞爾的家兵與攻上來的新軍士兵展開了慘烈的肉搏!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昔日一同祭祀祆神、同為薩珊子民的同胞,此刻為了各自認定的“忠誠”和生存,如同野獸般互相撕咬,用最原始的方式殘殺!
    高仙芝在陰影中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一個唐軍校尉低聲道:“將軍,要不要讓陌刀營……”
    “不必。”高仙芝的聲音毫無波瀾,“這是他們波斯人自己的選擇。金獅旗要立起來,總要用人血和人命來祭旗。是複國的基石,還是絆腳的石頭,今晚就見分曉。”
    戰鬥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當莊園的大門終於被燃燒的巨木撞開,當查拉維親王在親衛的簇擁下踏入這彌漫著血腥和焦糊味的莊園時,巴赫蒂亞爾肥胖的屍體倒在他那華麗的地毯上,胸口插著好幾支來自不同方向的箭矢和長矛,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不甘和難以置信。他的家兵或死或降,莊園內一片狼藉。
    查拉維親王站在主廳中央,環視著四周的殺戮痕跡和跪倒一地的俘虜,金獅旗在他身後被火光照亮。旗麵上的金獅依舊昂首咆哮,但查拉維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隻有無盡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悲涼。他手中的王刀,刀尖還在滴落著同胞的鮮血。這血,究竟是複國之路的祭品,還是套在薩珊脖頸上那道無形枷鎖的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