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質子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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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城:北門淚別
    金城北門,寅時。天色未明,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城樓上懸掛的新羅王旗上,發出獵獵的哀鳴。城門洞開,吊橋放下,一隊約三百人的隊伍肅立在門洞前的空地上,氣氛凝重得如同送葬。
    隊伍核心,是一輛裝飾著新羅王室紋章、卻顯得格外樸素的馬車。車簾掀起,新羅王金法敏緊緊攥著長子金重熙的手。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王者,僅僅一夜之間,兩鬢竟已染上大片霜白,眼窩深陷,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他看著兒子年輕卻寫滿屈辱和驚惶的臉龐,嘴唇哆嗦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裏,最終隻化為一聲沉痛到極致的歎息和一句嘶啞的叮囑:
    “吾兒……此去長安,如入虎穴龍潭……務必……務必謹言慎行!忍辱……負重!保全性命……以待……來日!”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剜下來的肉。
    金重熙年方十六,身著象征王儲身份的禮服,此刻卻感覺這身華服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烤著他的尊嚴。他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重重地點頭,聲音哽咽:“父王……保重!兒臣……記住了!” 他不敢看父親那雙布滿血絲、盛滿痛苦和絕望的眼睛,更不敢看城樓上、城門後那些沉默圍觀的臣民投來的複雜目光——有同情,有悲憫,更有一種無聲的譴責:王國的未來,竟要以王儲為質來換取苟安!
    “時辰已到!請王子殿下登車!” 大唐安東都護府派來的“護送”使臣,一位姓張的校尉,麵無表情地朗聲催促。他身後,百餘名唐軍騎兵盔甲鮮明,長槊如林,沉默中透出冰冷的壓力。
    金法敏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頹然鬆開手。金重熙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父親,又望了一眼在晨霧中顯得模糊而悲涼的金城輪廓,猛地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鑽進了馬車。車簾落下的瞬間,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決堤。
    “起程!” 張校尉一聲令下。
    車軲轆碾過冰冷的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聲響。唐軍騎兵護衛著馬車,如同押送囚犯般,緩緩駛出金城北門。吊橋在刺耳的絞盤聲中緩緩升起,如同斬斷歸途的閘門。
    金法敏踉蹌著衝到城垛邊,死死抓住冰冷的石磚,望著兒子車隊在風雪中越來越小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鉛灰色的地平線盡頭。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他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胸前的王袍!在臣子們的驚呼聲中,這位一夜白頭的國王,緩緩軟倒在地。新羅的未來,伴隨著王儲遠去的車轍,一同陷入了未知的風雪與黑暗。
    長安郊亭:折辱的“郊迎”
    長安東郊,灞水之畔,十裏長亭。時近正午,天空依舊陰沉。亭外旌旗招展,卻並非喜慶的儀仗。數百名身著各色官袍的鴻臚寺官員、禮部屬吏以及象征性的宮廷侍衛肅然而立,隊伍整齊,鴉雀無聲。沒有鼓樂,沒有彩旗,更沒有百姓圍觀。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肅殺與冷清。
    亭內,鴻臚寺卿崔隱甫端坐主位,麵無表情地品著茶。下首幾位官員低聲交談,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好奇。他們在等的,是那個即將抵達的、被打斷了脊梁的倭國“偽主”。
    “報——!倭國聖武上皇、光明子皇後車駕已至五裏外!” 斥候飛馬稟報。
    崔隱甫放下茶盞,整理了一下緋色官袍,淡淡道:“按儀注……準備‘迎’駕吧。”
    不多時,一支寒酸的車隊出現在官道盡頭。兩輛毫無皇室標識的素樸牛車,前後僅有數十名唐軍騎兵護衛,與長安郊迎的排場形成刺眼的對比。牛車在亭外百步處停下。車簾掀開,兩名唐軍士兵幾乎是半攙半架地將形容枯槁、眼神渙散、如同行屍走肉般的聖武上皇“扶”下車。他腳步虛浮,若非士兵架著,幾乎站立不穩。隨後下車的光明子皇後,卻令人意外。她竟換上了一身倭國宮廷盛裝,臉上施著厚厚的脂粉,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插著華麗的玳瑁簪和步搖,身姿挺直,眼神平靜得近乎詭異,仿佛即將參加的不是屈辱的受降,而是一場隆重的典禮。
    馮崇翻身下馬,大步走到崔隱甫麵前,抱拳道:“崔大人,人已帶到。”
    崔隱甫微微頷首,站起身,走到亭前台階之上。他目光掃過狼狽不堪的聖武和盛裝詭異的光明子,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奉大唐皇帝陛下敕令:倭國聖武、光明子,遠道而來,旅途勞頓。念其年邁體衰,特免跪拜之禮。鴻臚寺卿崔隱甫,代天子受其覲見之儀!”
    此言一出,滿場皆寂!免跪拜?看似“恩典”,實則是將倭國君臣最後一點象征性的尊嚴徹底踩入塵埃!連跪拜的資格都被剝奪了!百官們冷眼旁觀,嘴角噙著無聲的譏諷。
    聖武上皇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頭滾動,似乎想說什麽,卻隻發出嗬嗬的漏氣聲。巨大的屈辱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眼前一黑,若非士兵死死架住,已然暈厥。而光明子,卻在這極致的羞辱麵前,嘴角竟勾起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弧度。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掃過那些冷眼旁觀的唐朝官員,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近乎瘋狂的嘲弄。她款款上前一步,無視崔隱甫,對著長安城的方向,用清晰而流利的唐語朗聲說道:
    “倭國罪婦光明子,代夫聖武,謝大唐皇帝陛下……不跪之恩!” 聲音清脆,姿態恭謹,卻如同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臉上!她將“不跪之恩”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詭異的恭順!
    崔隱甫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這倭國女人的反應……不對勁!他壓下心中疑慮,冷然道:“引‘罪酋’聖武、光明子入驛館安置!靜候陛下召見!” 一場充滿折辱與詭異氣氛的“郊迎”,在百官無聲的冷視和光明子那令人脊背發寒的恭順中,草草收場。倭國的國格,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
    聽梅小築:兵者,詭道也
    聽梅小築的書房內,氣氛肅穆。藤原廣嗣正襟危坐,麵前攤開的已不再是《千字文》或《唐律疏議》,而是一卷用古樸篆書寫就的竹簡——《孫子兵法》!李忠負手立於一旁,目光銳利如鷹,審視著少年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李忠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逐字講解,“此乃《孫子兵法》開篇之要義!治國如同用兵,非逞匹夫之勇,更非恃一家之私!需洞察全局,權衡利害,知生死存亡之道!你既為陛下試守之‘都督’,將來牧守倭地,若隻知仇恨,不明此道,必蹈汝父剛愎專權、身死族滅之覆轍!”
    藤原廣嗣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竹簡上“兵者詭道”四個字。奈良朱雀門前的慘敗、父親藤原仲麻呂的切腹、定火堡的焚天之火、長安禁苑的帝王威壓……過往的片段在腦海中激烈碰撞。他忽然意識到,大唐能摧枯拉朽般擊垮倭國,靠的絕不僅僅是堅船利炮,更是這種深不可測的、將力量與謀略運用至巔峰的智慧!他原以為《唐律》已是龐大精密的規則體係,如今這《孫子兵法》卻向他展示了一個更加波瀾壯闊、更加冷酷無情的力量博弈世界!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藤原廣嗣喃喃念著,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隨即又化為一種近乎頓悟的光芒。他猛地抬頭看向李忠:“先生……陛下命我學此……是教我……如何做一把……更聽話、更有用的刀?”
    李忠眼中精光一閃,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冷冷道:“刀鈍了,會被棄用。刀太利,不知收斂,會傷主。做刀,也要明白何時該出鞘,何時該歸隱,更要明白……握刀的人是誰!陛下賜你權謀之術,是讓你明勢,知進退,懂權衡!倭地非長安,民情複雜,舊族猶存。若隻知一味強壓,隻會激起更大反抗,最終玉石俱焚,辜負陛下所托!若能用其力,製其衡,借力打力,方為長久之道!”
    權謀……製衡……借力打力……這些冰冷而現實的詞語,如同鑰匙,打開了藤原廣嗣心中一扇全新的大門。他開始模糊地理解李琰那句“效忠大唐,朕許你為倭地之主”背後的深意——那並非簡單的施舍,而是一場殘酷的考驗和交易!他需要證明自己有能力運用大唐賜予的“規則”與“謀略”,去駕馭那片充滿仇恨的土地!這《孫子兵法》,既是枷鎖上的紋飾,也是打開枷鎖、觸摸真正力量的階梯!
    勃律鷹巢:黃金引禍
    鷹巢部聚居的山穀,如同被巨大的鷹爪撕裂,深嵌在巍峨的雪山之間。狂風在穀口呼嘯,卷起雪沫冰渣。山穀深處,幾座用巨大石塊和犛牛毛氈搭建的簡陋堡壘依山而建,便是酋長貢布的“鷹巢”。
    此刻,最大的堡壘內卻氣氛詭異。火塘燃燒著,驅散著嚴寒。郭曜和他的六名隊員圍坐在火塘邊,表麵平靜,手卻都按在藏在皮襖下的刀柄上。對麵,鷹巢部酋長貢布,一個身材矮壯、皮膚黝黑如岩石、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的中年漢子,正貪婪地摩挲著麵前矮幾上幾塊黃澄澄、沉甸甸的金錠。他身邊幾名心腹武士,目光則在另一堆寒光閃閃、裝飾華麗的波斯彎刀上流連忘返。
    “好金子!好刀!”貢布用生硬的吐蕃語夾雜著一些勃律土語說道,聲音沙啞,“你們……唐國商人?迷路?哼!”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郭曜等人風塵仆仆卻難掩精悍的麵容,顯然並不全信這套說辭。
    郭曜臉上堆著商人特有的圓滑笑容,用剛學的幾句勃律土語磕磕絆絆地回答:“尊敬的大酋長,風暴太大,商隊走散了。這些金子、寶刀,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感謝您的收留!我們隻求休整幾日,購買些犛牛和向導,找到通往西邊的路,絕不打擾貴部!”
    貢布掂量著金錠,眼中貪婪的光芒更盛。通往小勃律那條隱秘埡口,是他部落最重要的財源之一,靠向過往商隊收取重稅。這些迷路的“唐商”出手如此闊綽……他心思電轉,盤算著是趁機狠狠敲一筆,還是……
    就在這時,堡壘厚重的木門被猛地撞開!一名渾身是雪、氣喘籲籲的鷹巢部哨兵衝了進來,臉上帶著驚恐,用急促的勃律語大喊:“酋長!不好了!山……山腰哨卡發現……發現‘鐵鷹’的蹤跡!十幾騎!正……正朝我們山穀來!”
    “什麽?!”貢布猛地站起,臉色大變!手中金錠“哐當”一聲掉在矮幾上!他驚疑不定地看向郭曜等人,眼神瞬間變得凶狠起來!“是你們?!你們引來了‘鐵鷹’?!”
    郭曜心中警鈴大作!暗道不好!他迅速給隊員們使了個眼色,臉上笑容不變:“酋長誤會了!我們隻是迷路的商人,怎會……”
    “閉嘴!”貢布厲聲打斷,眼中殺機畢露,“把他們抓起來!還有金子!刀!都藏起來!快!”他指著郭曜等人對心腹武士吼道,又對哨兵喊:“告訴‘鐵鷹’!就說我們隻發現幾個迷路的雪山獵人!快去!”
    堡壘內瞬間亂成一團!武士們抽出彎刀撲向郭曜等人!郭曜眼中寒光一閃,知道無法善了,猛地掀翻矮幾,金錠和彎刀散落一地!“動手!奪馬!衝出去!”他暴喝一聲,手中早已扣住的淬毒短弩瞬間激發!一支短箭精準地射入衝在最前麵武士的咽喉!
    “噗嗤!”
    “殺!”
    狹小的堡壘內瞬間爆發血腥的短兵相接!唐軍斥候雖人少,但個個都是百戰精銳,出手狠辣!鷹巢部武士雖悍勇,但猝不及防,瞬間被砍翻數人!郭曜一腳踹開擋路的屍體,撲向門口,卻被貢布帶著幾名武士死死攔住!
    “攔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貢布雙目赤紅,揮舞著彎刀嘶吼!他知道,一旦讓這些“唐商”跑了,或者被“鐵鷹”抓住,自己私藏唐國人物品的事情敗露,整個鷹巢部都將麵臨滅頂之災!
    混亂中,幾名隊員搶到馬匹,奮力砍殺出一條血路衝出堡壘!郭曜殿後,左臂被貢布的彎刀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他咬牙扔出一顆煙霧彈,濃煙瞬間彌漫!
    “走!”他嘶吼著,借著煙霧掩護,忍著劇痛翻身上馬,與幸存的四名隊員衝出混亂的堡壘,朝著風雪彌漫的山穀外亡命奔逃!身後,是貢布氣急敗壞的咆哮和鷹巢部武士的追殺!更遠處,隱約傳來吐蕃巡哨騎兵特有的、如同犛牛號角般的沉悶長音!顯然,“鐵鷹”已經嗅到了血腥味,正加速向鷹巢部撲來!黃金與彎刀,非但未能撬開通途,反而引來了致命的獵鷹!
    尼沙普爾:烈焰焚城
    尼沙普爾城的夜,被一種不祥的寂靜籠罩。白日裏舊貴族代表法魯赫在郡王府的質問和威脅,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氣中留下了令人窒息的寒意。查拉維親王心力交瘁地回到內室,連那身沉重的王袍都無力脫下。
    突然!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撕裂了寂靜的夜空!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方向……赫然是城西!那是郡王府糧倉和主要舊貴族聚居區的方向!
    查拉維猛地衝到窗邊!隻見城西方向火光衝天!數股粗大的火柱騰空而起,將半個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紅!滾滾濃煙如同猙獰的惡龍,咆哮著翻滾升騰!驚恐的尖叫聲、哭喊聲、兵刃碰撞聲、房屋倒塌聲瞬間從四麵八方傳來!
    “報——!”一名親衛連滾爬爬地衝進來,臉上沾滿煙灰,聲音帶著極致的驚恐:“殿下!不好了!西城糧倉……還有法魯赫大人、卡維大人等七家貴族的府邸……同時……同時起火爆炸!火勢……火勢太大了!根本……根本撲不滅!有人在城中四處放火!還……還有人衝擊郡王府衛隊!”
    查拉維隻覺得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扶住窗欞才勉強站穩。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舊貴族們……終於動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狠毒的絕戶計!焚毀糧倉,斷全城命脈!焚燒貴族府邸,嫁禍郡王府!煽動暴亂!
    “快!快調新軍……不!調唐軍!調陌刀營!”查拉維嘶聲吼道,聲音都變了調,充滿了絕望。他知道,僅憑那些士氣低落、成分複雜的新軍,根本控製不住這燎原之勢!
    “殿下!新軍……新軍大營也亂了!”另一名親衛渾身浴血地衝進來,“有……有亂兵喊著‘誅殺國賊查拉維’、‘波斯是波斯人的波斯’!他們……他們和放火的人裏應外合!正在衝擊大營!我們的人……頂不住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郡王府外猛地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和激烈的兵刃撞擊聲!火光映照下,隱約可見無數人影在府牆外晃動,試圖攀爬進攻!府內衛兵拚死抵抗,慘叫聲不絕於耳!
    “保護殿下!”親衛隊長目眥欲裂,拔刀怒吼。
    查拉維臉色慘白如紙,望著窗外那吞噬一切的衝天烈焰,聽著府牆外越來越近的喊殺聲,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將他凍結。他精心維持的脆弱平衡,被舊貴族的怒火徹底撕碎!金獅旗在火光和濃煙中飄搖,仿佛隨時會被這血與火的狂潮吞噬。他猛地想起高仙芝那句冷酷的“根基不穩”,想起李琰密旨中的“換刀”暗示……難道,他這把刀,這麽快就要被丟棄了嗎?
    就在這時,郡王府那厚重的大門發出了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轟隆”一聲巨響!大門被撞開了!火光中,法魯赫那張因瘋狂和得意而扭曲的臉出現在門口,他手中高舉著一柄染血的波斯彎刀,對著府內驚惶的守衛和絕望的查拉維,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咆哮:
    “查拉維!你這薩珊的叛徒!唐人的走狗!看看這熊熊烈火!聽聽這憤怒的呐喊!金獅旗,從來隻為自由的波斯人而揚!今夜,就用你和那些唐國人的血,來祭奠我們被玷汙的榮耀!波斯……永不屈服!” 他身後的暴徒們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如同潮水般湧入了郡王府!尼沙普爾,這座剛剛升起金獅旗的城市,徹底陷入了血與火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