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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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霧如粘稠的墨汁,死死裹住山林。陳生一頭撞進去,腳下那條下山小路立刻被吞噬,四周隻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晃動的灰白。他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之上,濕冷的草葉刮過腳踝,觸感滑膩冰涼,像某種活物的舔舐。每一次落腳,都踩在碎石或盤虯的樹根上,發出突兀的聲響,在濃霧中顯得異常刺耳,隨即又被死寂吞沒。
    “快!”陳文武的聲音緊貼在他身後傳來,嘶啞緊繃,像一根即將斷裂的弓弦,“別停!”
    身後,常登台沉重的身軀在濕滑泥濘的地麵上拖行,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這聲音本該是令人安心的同伴存在的證明,此刻卻像沉重的鉛塊壓在陳生心頭。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忽略肺葉裏火燒火燎的痛楚,深一腳淺一腳地奮力向前奔跑。
    然而,另一種聲音悄然纏了上來。不是風聲,不是草木摩擦,是某種難以名狀的、極其輕微的窸窣聲。它時而在左,時而在右,有時又仿佛緊貼在後頸的汗毛上。像濕透的破布在粗糙的樹皮上反複拖拽,又像是無數細小的節肢動物在落葉層下集體蠕動。這聲音若有若無,卻頑固地鑽入耳膜,緊貼著心跳的節拍,每一次響起都讓陳生的神經驟然繃緊,後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帶來一片刺骨的冰涼。
    突然間,一股無法抑製的強烈衝動如洶湧的波濤般席卷而來,緊緊地攫住了他的身體和心靈。這股衝動如同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地捏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呐喊:“回頭!回頭看看那濃霧深處,到底是什麽東西在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們!”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像燃燒的火焰一般在他的腦海中肆虐。
    他的脖子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製地扭動起來,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與他的意誌力對抗。他的頭微微轉動,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要望向那濃霧彌漫的後方。
    然而,就在他即將違背自己的意誌轉頭的瞬間,一聲低吼如同驚雷一般在他耳邊炸響:“別回頭!”
    這是陳文武的聲音,充滿了驚惶和嚴厲。那聲音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鬼,又像是來自天堂的審判者,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威嚴。
    陳文武的吼聲如同一道冰冷的霹靂,瞬間劈開了他混沌的衝動。那聲音中的驚惶和嚴厲,讓他的身體猛地一顫,原本已經開始轉動的脖子也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向前看!跑!”陳文武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地釘進了陳生的意識裏。這些字帶著一種決絕和果斷,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陳生猛地一激靈,強行將幾乎要扭轉過去的脖子定住。視野裏隻有前方那片混沌翻滾、吞噬一切的灰白。他更加用力地奔跑,仿佛要將那如跗骨之蛆般的窺視感甩脫。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耳中那無處不在的詭異聲響。
    腳下的路變得越來越陡峭,仿佛是一座天然的滑梯,而那濕滑的表麵更是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陷阱的邊緣。陳生小心翼翼地走著,每一步都充滿了不確定性,他的心跳也隨著腳下的路況而愈發急促。
    突然間,他的腳下似乎失去了支撐,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猛地向下滑墜!他的身體在空中失去了平衡,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和自己驚恐的尖叫聲。
    “小心!”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常登台那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在濃霧中炸響。這聲音帶著破風的銳響,仿佛能夠穿透那濃厚的霧氣,直接抵達陳生的耳畔。
    緊接著,一股冰冷而堅韌的力道如同閃電一般猛地纏住了陳生的腰。這是常登台的蟒尾!緊緊地纏住了陳生,將他失控下滑的身體硬生生地拽住。
    陳生的身體在半空中猛地一頓,然後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他的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額頭上冷汗涔涔,驚魂未定地扒住一塊濕冷的岩石,大口喘著粗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稍稍回過神來,心中充滿了對常登台的感激。
    “多謝……”喘息未定的話音被陳文武急促的聲音打斷。
    “看前麵!”陳文武手指直直刺破濃霧,指向下方。
    陳生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濃霧在這裏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撕開了一道縫隙,如同厚重的帷幕被掀開了一角。縫隙之下,山腳的景象隱約浮現——不是預想中的密林或荒野,而是一片低矮錯落的灰瓦屋頂,幾縷稀疏的炊煙在濕冷的空氣中凝滯不動,勾勒出一個沉睡著的小鎮的輪廓。
    “有鎮子!”陳生心頭瞬間湧起一股絕處逢生的狂喜,幾乎要衝破喉嚨。那是人煙,是脫離這詭異山林和濃霧的希望!疲憊和恐懼似乎在這一刻被強行壓下,一股新的力量注入四肢。他手腳並用地加速向下衝去,陳文武和常登台緊隨其後,三人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最後一段陡坡,撲進了小鎮邊緣相對稀薄的空氣裏。
    泥土路兩旁是低矮的土坯房,牆麵斑駁,覆蓋著濕漉漉的青苔。幾株枯瘦的老樹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在霧氣中如同鬼爪。整個鎮子籠罩在一種異樣的寂靜裏,聽不到雞鳴犬吠,也無人聲喧嘩,隻有他們三人粗重的喘息和踩在濕泥路上的腳步聲在空蕩的街巷間回蕩,顯得格外突兀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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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穿著深藍色舊棉襖的老漢佝僂著背,正慢吞吞地往自家門前的石槽裏倒一桶渾濁的水。水聲嘩啦,打破了死寂。
    陳生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驚惶:“大爺,打擾了!請問一樣這這個時間還有車能送我出山嗎?”
    老漢倒水的動作頓住了:“你們從哪來的?”
    “我們剛從山上的白雲觀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一張布滿深深刻痕的臉暴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片空洞的茫然。他盯著陳生看了幾秒,嘴唇翕動,發出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白雲觀?”他緩慢地搖了搖頭,仿佛在咀嚼一個從未聽過的陌生詞匯,“沒聽過……這山上啥時候有道觀了?”
    一股寒氣瞬間從陳生的腳底直衝頭頂,連帶著他身邊的陳文武也僵住了。常登台巨大的蛇頭微微昂起,冰冷的豎瞳掃視著四周。
    “不可能!”陳生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指著身後被濃霧籠罩的山巒方向,“就在那座山上!很高,青瓦的道觀,裏麵還有個老道長……”
    老漢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溝壑般的皺紋更深了,顯出明顯的不耐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後生,”他粗聲粗氣地打斷陳生,渾濁的目光掃過陳生和他身後那兩個模糊、狼狽的身影,“老漢我在這石頭鎮活了一輩子,哪座山頭沒爬過?從來沒聽說過什麽白雲觀!你們怕不是走錯路,迷了方向,撞上不幹淨的東西了吧?”他拎起空桶,不再看他們,轉身就往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裏走,語氣帶著驅趕的意味,“快走吧,鎮上應該還有下山的車。”
    木門“哐當”一聲關上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一種粘稠的、冰冷的恐懼感,比山中的濃霧更沉重地包裹住了陳生。他僵硬地轉過身,看向陳文武,那雙疲憊的眼睛裏,此刻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驚,常登台龐大的身軀微微盤踞起來,鱗片在稀薄的霧氣中反射著幽暗的光,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壓抑的、充滿威脅的低沉嘶鳴。
    “再問問別人。”陳生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飄,帶著一種近乎祈求的意味。他不信,或者說,他不敢信。
    他們沿著狹窄、泥濘的街道往前走。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個沒睡的中年漢子,聽到“白雲觀”三個字,停下動作,斧頭懸在半空,滿臉的困惑和莫名其妙。
    一個挎著菜籃子的老婦人,被陳生攔住詢問,嚇得驚叫一聲,籃子差點脫手,像躲避瘟疫一樣連連後退,眼神裏滿是驚恐,嘴裏不停地念叨:“沒有,沒有道觀!你們別問了!嚇死人了……”街邊幾個玩耍的孩童,看到常登台巨大的影子,尖叫著跑開,躲進屋子,再不肯露頭。
    每一次詢問,都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陳生心頭僅存的僥幸上。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茫然、否認、恐懼。所有人的表情都那麽真實,真實得令人窒息。仿佛那道矗立在山巔、他們剛剛才逃離出來的青瓦道觀,連同裏麵那個神秘莫測的老道士,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它們僅僅存在於陳生、陳文武和常登台三人瀕臨崩潰的記憶裏,如同一個巨大而荒誕的集體幻覺。
    這比山中任何詭異的事物都更令人恐懼!恐懼如同一條冰冷的藤蔓,悄然無聲地爬上了陳生的心頭,緊緊纏繞著他的心髒,仿佛要將其勒碎。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額頭也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而懷中的百妖譜,那本古老的書冊,此刻卻突然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一般,隔著衣物狠狠地燙在他的胸口!
    那滾燙的感覺,透過衣服直接傳遞到他的皮膚上,讓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他下意識地想要將百妖譜推開,但手指剛一碰到書冊的封麵,就像觸電一樣猛地縮了回來。這本書似乎在抗拒著他的觸碰,散發著一種讓他無法抗拒的力量。
    “嘶!”陳生痛得倒抽一口冷氣,踉蹌一步,下意識地伸手捂向胸口。指尖觸到的書冊,溫度高得驚人,幾乎要灼傷皮膚。他猛地想起在道觀東廂房時,陳文武被天地之力侵蝕的蒼白手掌。他顫抖著,不顧陳文武投來的驚疑目光,一把將懷中那本古舊沉重的百妖譜掏了出來。
    書冊暴露在陰冷的空氣中,封皮上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暗色紋路,此刻竟隱隱透出一種不祥的暗紅,如同幹涸的血跡在複蘇。書頁在他手中劇烈地、自發地簌簌翻動,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急切的手瘋狂撥弄,發出令人牙酸的“嘩嘩”聲。最終,書頁猛地停頓!
    陳生低頭,瞳孔驟然收縮。
    攤開的書頁,並非他熟悉的任何一頁!
    紙張不再是那種古老泛黃的陳舊質地,而是一種詭異的、近乎半透明的慘白,像是剛從某種生物上剝下的皮。上麵沒有文字,隻有用濃稠得近乎凝固的暗紅色墨汁勾勒出的圖樣。那墨色深得發黑,邊緣卻又詭異地洇開一絲絲猩紅,如同未幹的血跡,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鐵鏽般的腥甜氣息,濃烈得幾乎要衝破鼻腔。
    那是一個男人的側影,仿佛被時間定格在了畫麵之中。他的身影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但卻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他肩背處衣衫的撕裂,那道猙獰的傷口如同惡魔的爪痕一般,深深地刻在他的身上。
    傷口處,原本應該是血肉模糊的景象,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那傷口的深處,竟然並非是人們所熟知的血肉,而是密密麻麻地覆蓋著細小的、閃著幽光的青色鱗片!這些鱗片層層疊疊,緊密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是某種冷血生物的外皮,正從撕裂的皮肉下野蠻地鑽湧而出。
    鱗片的邊緣還帶著濕漉漉的血沫,仿佛它們剛剛從男人的身體裏掙脫出來,還帶著他的體溫和生命的氣息。而男人的臉上,則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著痛苦與某種非人冰冷感的神情。他的眉頭緊緊皺起,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要發出一聲嘶吼,但卻被某種力量所抑製,隻能發出一陣低沉的嗚咽。
    這是什麽?陳生確信從他手中被封印進百妖譜的妖物寥寥無幾,但絕對沒有此刻眼前見到的這個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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