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婚書化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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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盤踞在阿武身上的詛咒,持續了八十年。那份沉重的罪孽,在這一刻,被徹底解除了。
    阿月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床上。弟弟的身體,在白光的籠罩下,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那些曾密密麻麻覆蓋在皮膚上的青黑色魚鱗,如同被風化的舊泥,正一片片地卷曲、脫落。沒有痛苦,沒有血肉模糊的撕裂感,它們隻是輕柔地,剝離著。
    落在床單上的魚鱗,並非堅硬粗糙。它們化作微光,消失在空氣裏。
    被魚鱗覆蓋的皮膚,重見天日。那不是詛咒前的孩童肌膚。細密的紋路之下,皮膚顯得更加光滑,沒有一絲疤痕。原本慘白得近乎透明的膚色,也開始緩慢地,滲入一抹淡淡的血色。那不是飽滿的紅潤,卻帶著生命歸來的跡象。
    阿武緊閉的眼皮,輕微地顫動。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膛隨之輕輕起伏。那呼吸,變得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深沉、綿長。不再是瀕死時的細弱,而是一種,活生生的人才能擁有的,平穩的喘息。
    “阿武……”
    阿月輕聲呼喚。她的聲音,沙啞而破碎。她伸出手,想要觸碰弟弟。指尖停留在半空。她害怕,害怕這如同神跡的一幕,會因為她的觸碰,瞬間瓦解。她的眼底,盈滿了淚水,卻不敢讓它滑落。
    黑貓“Hei爺”,從沙發扶手上輕巧地跳了下來。它的腳步,無聲地落在奢華的地毯上。它沒有走向阿月,也沒有走向阿武。它隻是走到房間中央,抬起頭。
    純金色的瞳孔,穿透天花板。它似乎在看深海。
    它的目光,像一道無形的探針,探向那片正在被白色光霧充盈的潛艇殘骸。那股來自深海的、淨化後的本源能量,正在悄然散逸。
    林默,那個用自己的生命,去引燃淨化之火的男人。他此刻,正靜靜地懸浮在那片潔白的海水中。
    他的潛水電腦,早已熄滅。但在熄滅前的最後一刻,那上麵定格的,是一行猩紅的,足以讓任何典當鋪夥計都為之瘋狂的數字。
    【當前陰德餘額:53190點。】
    這串數字,像一道永不磨滅的罪與罰的烙印。它無聲地訴說著林默究竟背負了何等沉重的代價。他的靈魂,此刻正懸浮在生與死的邊緣。
    這份巨大的業力負債,是林默在典當鋪中,為了強行幹預甚至逆轉這些“滅世級”事件,所透支的因果之力。每一次冒險,每一種道具的購買,每一次對規則的強行扭轉,都在加深這筆債務。它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地困住。如果他在此刻死去,他的靈魂,將徹底淪為典當鋪的抵押品,永遠無法得到安息。他將成為那些陳列在陰暗角落裏的“當品”,等待被下一個買家買走。
    而這一切,遠在酒店的阿月和阿武,毫不知情。他們隻是被動的接受著這份由他人以命相搏換來的救贖。
    黑貓,收回了看向深海的目光。它垂下眼,瞥了一眼停留在阿月麵前的,那縷純白色的光點。光點輕柔地跳動,散發著微弱的暖意。
    阿月緩緩地蹲下身。她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那點微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瞬間湧上了她的心頭。那不是純粹的哀傷,而是夾雜著無盡的釋然與解脫。她感覺到,這光點中蘊含著一個遙遠而悲慘的故事。一個年輕的漁女,在婚禮前夕被奪走了生命。一個家族,被詛咒束縛了八十年。
    光點輕柔地,在她的指尖跳躍。它像一個被困了太久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阿月咬緊下唇,任憑眼淚模糊了視線。她仿佛看到了,看到了那個在風中搖曳的漁船上,穿著紅色嫁衣的年輕漁女。她在船頭,麵帶憧憬。等待著她的新郎,等待著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她仿佛聽到了,聽到了那首古老的,關於回家與安息的歌謠,在心底低聲吟唱。
    《南海歸航》。
    “阿哥出海呦,浪滔滔……”
    “妹在岸上,望穿海潮……”
    “月光光,照船帆……”
    “南海歸航,魂歸故鄉……”
    這歌謠,帶著海風的鹹濕,帶著漁民對大海的敬畏與愛戀。它撫慰著她的靈魂,也撕扯著她的心。阿月顫抖著。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悲傷,而是八十年,一個家族,一群無辜的靈魂,所承受的全部苦難。
    她知道自己為什麽哭。那光點裏,蘊含著一種跨越了八十年時光的、深沉的囑托。
    她的手,無意識地伸向自己隨身的布包。那布包,早已被海水浸濕。她從裏麵,掏出了一樣東西。
    一張用紅紙寫就的婚書。紙張泛黃、脆弱。邊角已經因為歲月的侵蝕,變得毛糙。那是她的奶奶,留給她的。那是疍家女,一代代傳下來的,對愛情與家庭,最神聖的信仰。也是她奶奶一直藏著,從不敢輕易示人的心血。
    婚書上,用朱砂寫著兩個名字。筆墨因年代久遠,已經有些暈開。但那份鄭重,那份承諾,依舊清晰可見。
    她看著眼前的白色光點。又看了看手中,這張承載著家族百年悲歡的婚書。
    她明白了。
    這是最後的,告別。
    她鬆開了手。那張紅紙婚書,輕飄飄地,落向了那團白色的光點。
    嗤——
    婚書,在接觸到白色光點的瞬間,無聲地,燃燒了起來。
    沒有焦黑。沒有熱浪。紅紙隻是在分解。化作億萬點銀色的光塵。它們在空中盤旋,飛舞。美得如同夢境,卻又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莊重。
    阿月噙滿淚水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奇異的景象。她甚至忘了呼吸。那些銀色的光塵,在空中緩緩地匯聚。它們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重新構築成一個,新的形狀。
    最終,在她的眼前,組成了三個扭曲的符號。
    她看不懂。她從來沒有學過。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所蘊含的,那份釋然與感激。那份來自靈魂深處的,最真摯的告別。
    ありがとう。
    (謝謝你。)
    光塵組成的文字,在空中停留了數秒。它們像定格的畫麵,深深地烙印在阿月的視網膜上。隨後,它們緩緩地,消散在空氣裏。徹底歸於虛無。
    與此同時。
    躺在床上的阿武,身體猛地一顫。他的皮膚上,最後一片青黑色魚鱗,如同完成使命般,徹底脫落。
    他蒼白的臉上,肉眼可見地,恢複了一絲屬於活人的血色。他細密的睫毛,輕輕扇動了幾下。
    那盤踞在他身上的,持續了八十年的詛咒,被徹底解除了。
    他不是那個被怨念扭曲的“終端”了。他隻是,阿武。
    黑貓瞥了一眼完全恢複正常的阿武。它金色的瞳孔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它優雅地跳上窗台,不再關注房間裏的人和事。它看著窗外,那逐漸恢複平靜的夜色。海風,輕輕吹拂著,帶來一絲涼意。
    深海。
    阿四將自己的潛水服脫了下來。他顧不上腐蝕帶來的刺痛,也顧不上自己全身的傷痕。他隻是將林默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拖拽到潛艇外殼的平台上。
    那片白色的光霧,依舊從潛艇的殘骸中彌漫而出。它讓這片深海,不再漆黑。反而透著一種聖潔的、幽冷的輝光。
    林默的身體,赤裸著。蒼白得像一塊被深海衝刷多年的礁石。皮膚上,布滿了被毒素侵蝕後的,觸目驚心的細密傷痕。
    阿四的心,像是被一塊巨大的鉛塊壓住。他看著林默那隻被劃開的左手手腕。傷口翻卷,深可見骨。卻不再流血。血液,早已流盡。
    “老板……”
    阿四的喉嚨裏,擠出幹澀的音節。他甚至分不清,此刻胸腔裏湧動的情緒,究竟是悲傷,還是敬畏。又或是,對這個男人徹底的,發自靈魂深處的臣服。
    他伸出手,顫抖著,去探林默的鼻息。沒有。再探他的頸動脈。也沒有。
    阿四的眼眶瞬間通紅。一滴眼淚,混著海水,無聲地滑落在潛水服內。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他捶打著冰冷的鋼鐵外殼,發出絕望的低吼。
    這個男人,用自己的命,換來了這一切。換來了那艘潛艇的淨化。換來了阿武的生。也換來了,這片被罪惡浸透八十年的南海的,片刻安寧。
    阿四知道。那艘潛艇,不再是那個充滿怨念的“咒物”了。它變成了一艘冰冷的,普通的,沉沒的鋼鐵殘骸。所有被囚禁的靈魂,都得到了解脫。那片黃綠色的毒霧,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這股溫暖而聖潔的白光。
    這都是林默用血肉,用生命,換來的。
    他無法接受。這個曾帶著他從絕望深淵中爬出來的男人,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走向終結。
    他跪倒在林默的身邊,用自己殘破的身體,護著那具冰冷的軀體。他不斷地,通過通訊器,發出歇斯底裏的呼叫。
    “支援!請求支援!老板……老板他……”
    通訊器裏,隻有電流的嘶嘶聲。深海之下,信號本就微弱。再加上這裏發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常識。
    阿四的呼叫,如同石沉大海。
    他感受著周圍那片純白色的光霧。它撫慰著他身上的傷口,卻沒有治愈的力量。它仿佛在告訴他,這是安寧,而非生機。
    阿四絕望地抱緊林默的身體。他不想鬆手。他不想讓這個男人,就這麽漂浮在這冰冷的深海裏。他要帶他回去。無論生死。
    他抬起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向潛艇內部。
    那扇厚重的鐵閘門,靜靜地敞開。第七號艙室,【生贄格納庫】。
    裏麵的景象,早已不是之前那般恐怖。數十具“人蛹”體表的屍蠟,在聖潔的光芒中消融殆盡。它們恢複了生前的模樣,安詳地躺在艙室內。那剖開的胸腔,也已緩緩愈合。
    那些曾散發著怨毒光芒的“鮫人淚”,如今,都已化為了最純淨的光點,消散無蹤。
    所有的靈魂,都已歸鄉。
    然而,在那些屍體的身下,阿四的目光,被一片閃爍著微弱光芒的區域吸引。
    那不是“鮫人淚”的怨毒光芒。
    那是一種,更加柔和,帶著生命氣息的,瑩潤光澤。
    那是一顆顆,散落在海底沙床上的,潔白無瑕的珍珠。
    它們曾經,是疍家漁女們日夜珍藏的貝殼。它們曾經,是那艘潛艇上,無數怨念的核心。
    如今,在淨化之力的洗禮下。那些曾經承載著詛咒與怨恨的“鮫人淚”,徹底蛻變。它們不再是怨毒的結晶,而是回歸了最本真的模樣。
    一顆顆,飽含著歲月沉澱與大海恩賜的,純淨珍珠。
    珍珠,緩緩地,滲入海底的沙床。它們如同沉睡的種子,紮根在那片被淨化過的泥沙深處。
    它們並沒有停下。
    在阿四震驚的目光中。
    一股股瑩綠色的,如同生命般跳動的微光,從珍珠滲入的地方,緩緩冒出。它們像細密的血管,沿著沙床,向四周蔓延。
    那是海草。
    一片片,散發著熒光的海草。它們在冰冷的深海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舒展。它們帶著珍珠的潔白,帶著海水的純淨,帶著生命的活力。
    它們在為這片被罪惡汙染了八十年的海域,重新注入,生機。
    而在更深處,在其中一顆最大、最圓潤的珍珠旁邊,海草的生長尤為茂盛。
    那顆珍珠,曾是林默摘下的貝殼項鏈所化。它曾是所有怨念的核心。
    如今,它散發著比周圍所有海草都要濃鬱的光芒。它緩緩地,從沙床中浮起。就像一顆新生的心髒,在深海中,微微跳動。
    海草的熒光,將林默和阿四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阿四看著那顆珍珠,心中,突然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預感。
    這,還不是結束。
    #三濟典當鋪流水賬(戊戌年三月二十五日亥時)
    ■陰德點收支
    收入:無。
    支出:15000點。(用於購買‘怒海超度’任務關鍵道具‘伊號第四潛艇完整結構圖’。)
    當前餘額:53190點。(係統提示:鑒於宿主以自毀方式完成任務,其行為對典當鋪核心資產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潛在損失,但同時也帶來了超預期的因果收益。經本係統綜合評估,決定暫緩對宿主的靈魂清算程序,並將其信用評級從【劇毒有害物質】臨時上調至【待回收可利用資源】。後續評級將根據宿主身體的最終搶救結果而定。)
    ■當品狀態
    【731部隊南海支部實驗記錄】:關聯事件【怒海超度】已完成。核心罪惡實體【伊號第四潛艇】已被淨化。其內部所有怨念靈體,均已獲得超度或解脫。事件等級已從【滅世級】下調至【已歸檔】。
    【怨念海蛭(實驗體M係列)】:精神主體【佐田幸雄】因其力量根源被徹底摧毀,靈體已瀕臨潰散,威脅解除。其寄宿體【阿武】身上的詛咒已被解除。
    ■特殊事項記錄
    ?林默以自身鮮血為引,成功淨化【ZyklonB】毒氣核心,並引發“亡魂謝罪”與“南海歸航”兩大因果律事件,徹底根除了“疍民礁”的罪惡源頭。任務完成度100%。
    ?海灘之上,“海神祭祀”鬧劇已平息。
    ?關鍵信物【貝殼項鏈】已完成其使命,化為光塵消散。
    ?關鍵道具【解毒劑秘方】已成功激活,其衍生的淨化能量,解除了“終端”阿武身上的詛咒。
    ■人員狀態
    ?林默:(從聖人遺體降級為高價值搶救對象)他成功地用負五萬多的陰德,撬動了一場滅世級的災難,並奇跡般地完成了超度。目前漂浮在潛艇殘骸內,生死未卜,但其靈魂因果鏈已被係統暫時鎖定,防止其徹底飄散。
    ?阿四:(從奇跡見證者轉職為戰地急救員)他正守在老板身邊,焦急地嚐試著一切可能的救援手段,並不斷通過通訊器呼叫支援,對老板的敬畏與擔憂已交織成一團亂麻。
    ?黑貓(Hei爺):(從法則守護者回歸高冷觀察員)它打了個哈欠,舔了舔爪子,似乎對這個結局還算滿意。它瞥了一眼窗外逐漸恢複平靜的夜色,金色的瞳孔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疍家女阿月:(從神跡觀眾轉為新生者)她看著恢複正常的弟弟,心中充滿了後怕與感激,對那隻黑貓和那個從未謀麵的“典當鋪老板”,產生了一種近乎信仰的情緒。
    ?佐田幸雄:(從風中殘燭徹底熄滅)他的怨念靈體,在淨化的最終光芒中,發出最後一聲不甘的嘶吼,徹底化為虛無,結束了其罪惡的一生。
    ?德叔與祭品女孩:(黎明的幸存者)他們安全了。海灘上的村民們,在看到毒潮退去後,陷入了長久的茫然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