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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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的追捧以及外界的讚美並未讓衛辭得意忘形,迷失自己。
相反,對於此次驟然升官,他是心有顧忌和警惕的。
他深知這太子太傅一職來的十分蹊蹺和突然。
朝堂上比他資曆深,適合當太子太傅的官員多了去了。
可為何昌泰帝偏偏在這麽多朝臣中選了自己?
昌泰帝連太子都還沒立,為何先選了自己做太子太傅?
昌泰帝到底看中了他什麽?不將這其中的道理搞清楚,衛辭心中不能安穩。
衛辭可不相信僅僅因為一首詞,就能讓昌泰帝選自己做太子太傅。
要知道太子太傅的核心職責就是教太子學習儒家經典、治國之道、禮儀規範等。
培養太子擁有帝王所需的品德和能力。
太子太傅的地位不可謂不高,一旦太子登基,太子太傅就是真正的帝師。
光是地位尊崇也就罷了,太子太傅還有一個令天下所有學子眼熱的便利。
那就是可以光明正大把自己的派係思想傳授給未來的天子。
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儒家文化成為了主流。
但儒家一派也不是密不可分的,自古大儒之間都是有自己的主張的。
比如著名的“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
每個派係都對自己的主張推崇備至,但大家也都知道。
想要自己一派名傳天下成為正統,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得到帝王的認可和推崇。
而獲得帝王認可和推崇的最好的辦法又莫過於成為帝師。
作為帝王的老師,可以光明正大的把自己的主張和思想傳給帝王。
所以太子太傅這個職位,從來都能讓各派大儒爭的你死我活。
當然了做了太子太傅以後天然也就成了太子一黨,哪怕太子是個蠢貨也隻能認了。
衛辭在此之前從來沒想過做太子太傅,倒不是說他不夠格。
而是以他的背景根本搶不過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員。
誰又曾想昌泰帝會如此突然,還沒立儲君先把他這個太子太傅定下了呢。
可衛辭想不通,他到底有什麽值得昌泰帝看好他做太子太傅呢。
衛辭將自己關在書房逐一分析自己的優勢與劣勢。
要論他跟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相比有什麽優勢,那首先就是年輕。
朝堂之上跟他同級的官員大多都是胡子一大把,頭發都花白了。
還不到不惑之年的衛辭混跡其中,那真是鶴立雞群的年輕。
但隻論年輕在朝中他也不是獨一份的。
現任光祿寺卿和通政使司通政使都出身世家大族。
背靠家族他們三年一升,如今也是從三品的大員。
因此他們不僅年輕,還比衛辭背景深厚呢。
衛辭在白紙上劃掉“年輕”這個選項。
除了年輕他出身寒微應該也算一個優點。
出身寒微就意味著可依靠的背景少,不像世家出身的子弟底氣足。
隻能僅僅追隨聖上,所以他在昌泰帝心中會比世家子弟更好掌控。
另外他的才華還足以令天下學子折服。
衛辭本就是六元及第,都說文無第一。
可若讓天下學子一定要選出一個文壇領袖出來。
那大周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六元及第的進士衛辭,定會是最能讓人信服的選擇。
一個年輕資曆淺,又出身寒微,才氣縱橫的太子太傅,配什麽樣的太子最合適?
想來這個太子的一定十分年幼,且有背景深厚的母族,卻毫無文官基礎。
隻有這樣,昌泰帝才需要給他選一個有名氣卻無背景,且年輕資曆淺的太傅。
想通這點後,衛辭立刻就明白了昌泰帝心中的儲君人選。
他將目光看向了年僅七歲的六皇子。
昌泰帝膝下有八位皇子,中宮皇後無子,隻有兩個公主。
所以八位皇子都是庶出,從名分上來說所有皇子繼承大統的資格都是一樣的。
大皇子雖然占了個長,可他出身太低,他的母親隻是給昌泰帝通人事的宮女。
在大戶人家這種情況叫通房丫鬟,她也是好運懷了皇子,這才能有個名分。
有了這種前提,縱使大皇子占了長子的名分也很難尊貴起來。
另外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均已成年。
最近昌泰帝已經命禮部呈上朝中官員適齡女兒的信息,準備給他們選妃了。
朝中甚至隱隱有傳言,等三位皇子大婚後,陛下就會選定儲君人選。
尤其是衛辭被冊為太子太傅的消息出來後。
朝中更是深信不疑未來的儲君會在三位皇子中選出。
可現下衛辭卻覺得昌泰帝不會選這三位皇子做儲君。
因為三位皇子背景都很一般,若是昌泰帝有心選他們三人其中之一做儲君。
又給儲君選了自己這麽個毫無背景的太傅,那不是等著其他皇子把儲君拉下馬嗎?
若是昌泰帝跟自己的兒子沒愁,不是打著整死儲君的態度去立的儲君。
那昌泰帝心中的儲君八成就是年僅七歲的六皇子。
六皇子的生母榮妃乃是大周開國元勳冠勇侯的曾孫女,也是現任冠勇侯嫡親的妹妹。
說起冠勇侯一家,那也真是整個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存在。
原因很簡單,冠勇侯一家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老粗。
包括已入宮的榮妃都有一身好武藝,卻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順暢。
初代冠勇侯就是草莽出身,至死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但在戰場上確是名副其實的勇冠三軍,悍不畏死。
為大周開國立下汗馬功勞,被大周開國皇帝親自封為冠勇侯,世襲罔替。
許是初代冠勇侯的基因實在太過強悍,以至於到了現在冠勇侯府都是一群大老粗。
讓他們習武打仗,個個都是萬中無一的好手。
可若讓他們拿起筆寫字,那簡直就是要他們的命。
冠勇侯府除了目不識丁外,還有一個武人特有的性格,那就是看不起文人。
又或者說他們總覺得文人看不起他們。
因此每次冠勇侯攜家小回京述職,禦史台參奏冠勇侯的折子都是本本不重樣,還能摞的老高了。
朝堂上跟冠勇侯吵過架打過架的文官,雙手雙腳加一起都數不過來。
冠勇侯一家在文人中的名聲更是差到了極致。
衛辭幾乎都能想象到,若是昌泰帝要封有冠勇侯府血脈的六皇子做儲君。
那朝中大臣能鬧成啥樣,估計連死柬的都有。
文官們寧願選宮女生的大皇子做儲君,都不樂意看六皇子當太子。
一想到群臣激烈反對的景象,衛辭都忍不住頭疼。
若是他的猜想成真,那屆時他該做出什麽反應呢?
衛辭越想越煩心,最後索性將此事丟在一邊,左右他想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
但衛辭沒想到很快就有人來證實了他的猜想,而此人正是現任冠勇侯。
就在衛辭的《水調歌頭》傳遍大街小巷,他的名聲更勝往昔時。
現任冠勇侯再次奉詔回京述職,這本來也不關他的事。
他跟冠勇侯又不熟,兩人在此之前連麵都沒見過。
可冠勇侯回京第二天下朝後卻主動攔住了衛辭。
彼時正是下朝的時候,許多大臣看到冠勇侯攔下衛辭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誰不知道這位爺最厭煩文官,一言不合跟文官打起來也不是稀奇事。
關鍵是冠勇侯天生神力,最是驍勇不過,整日與書本打交道的文官哪裏是他的對手。
冠勇侯攔下衛辭後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率先開口道:
“這不是衛大人麽?本侯在邊關時就聽過衛大人的名聲,一直沒緣得見。”
冠勇侯粗嘎的嗓音像磨刀石蹭過木樁。
這位六皇子的親舅舅剛從邊關回京,他的官服是簇新的,但穿的很不愛惜。
就這麽一會功夫,不知怎得弄上那麽多皺褶。
衛辭拱手行禮:
“趙侯爺哪裏的話,”
他聲音平緩,像山澗裏不疾不徐的流水,
“邊關苦寒,侯爺鎮守疆土,才是真正讓人敬佩的。
衛某不過在朝中舞文弄墨,算不得什麽名聲。”
說話間衛辭的目光還情不自禁落在對方露在靴筒外的一截腿毛上。
聽說這位侯爺在軍中從不穿襯褲,說束著礙事。
趙猛咧嘴笑,露出兩排被煙草熏得發黃的牙。
他伸手在自己滿是褶皺的衣襟上蹭了蹭,像是想撣掉不存在的灰塵:
“衛大人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了,不像我們這些粗人,隻會在沙場上滾。”
他故意把“滾”字咬得很重,靴底在石板上碾出幾道泥痕。
衛辭見狀情不自禁皺眉,說好的禦前不能失儀呢,皇上對這位冠勇侯倒是頗能忍。
衛辭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兩步,與這位侯爺拉開了距離:
“侯爺鎮守北疆,護國安邦,乃是大功。”
“功?”
趙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作為能在戰場上殺個來回的猛人,他看上去粗糙。
實則心細起來誰都比不上,又如何沒察覺到衛辭悄無聲息的後退。
趙猛心中鄙夷衛辭又是一個酸儒,說話也開始陰陽怪氣:
“比得上衛大人筆下千軍萬馬?聽說衛大人寫首詩詞都能讓陛下龍顏大悅,直接封你做了太子太傅。
我這砍了十年蠻子腦袋,也隻換得陛下一句‘知道了’。”
他突然湊近,身上的汗味混著馬臊氣撲麵而來,
“不過衛大人以後教太子讀書,不會隻教些讓人聽不懂的之乎者也吧。
依本侯看,倒不如教幾招拳腳功夫實在。”
看到冠勇侯突然湊近衛辭,路過幾位文官嚇得縮了縮脖子。
這位侯爺之前在宮宴上跟禮部尚書吵架,當場掀了桌子,誰都知道他最恨文官酸腐。
他今天不會大庭廣眾又要把衛大人打一頓吧???
衛辭身姿巍然不動,並未被冠勇侯突如其來的靠近嚇到。
他的目光反而放到了對方腰間懸掛的虎頭令牌上。
那是陛下賜的,憑此可帶刀直入禁宮。
趙猛看自己沒嚇到衛辭有些不高興,沒想到這位衛腐儒還挺沉得住氣。
比朝堂上那些胡子一大把的酸儒倒是略微強一些。
衛辭指尖在玉笏上輕輕叩了叩:
“太子讀書,是為明事理、辨是非,學習治國之策,拳腳之事自有侍衛教導。”
“明事理?”
趙猛又突然提高了嗓門,一驚一乍的嚇人一跳,
“當年若不是我提著刀把北狄人砍回漠北,衛大人哪有閑情在書房裏明事理?”
他突然壓低聲音,粗糲的手指戳了戳衛辭的官袍,
“說起來,衛大人這袍子料子真好,得值多少匹戰馬?”
衛辭再次後退半步,避開對方的觸碰:
“侯爺說笑了,官服乃朝廷所製,不敢論價。”
“我可沒說笑。”
趙猛笑起來,笑聲像破鑼,
“聽說衛大人寫的詩能換黃金?
改天我送幾副北狄人的骨頭架子給您,您給我寫首詩,讓我也沾沾文氣,如何?”
遠處傳來太監的唱喏聲,說陛下要在禦花園見衛辭。
趙猛這才收了笑,往旁邊讓了讓,卻故意伸出腿,想要絆倒衛辭。
衛辭直視前方,目不斜視,在與冠勇侯擦肩而過時,直接跨過了他伸出的腿。
“衛大人慢走。”
冠勇侯抱臂站在原地,看著衛辭的背影,突然揚聲喊道。
那粗嘎的嗓音撞在朱紅宮牆上,又彈回來,驚得簷角幾隻灰鴿撲棱棱飛起來。
衛辭的腳步沒有一絲停頓,也沒有沒有回頭。
青石板上,他的鞋印淺而規整,與趙猛那串帶著泥點的沉重足跡並排著,像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路。
趙猛望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旁邊的親衛低聲道:
“侯爺,何必跟個文官置氣?”
“置氣?”
趙猛冷笑,
“我是怕他把六皇子教成個隻會掉眼淚的軟蛋!
哼,真當讀幾句書就能治天下?
等北境再起戰事,他們這些酸儒的筆是能擋箭,還能能護城!
還不是要靠我們這些大老粗拿命去拚!
結果這群天天在京城享清福的酸儒卻反過來看不起我們,真他娘的沒天理!
走著瞧,遲早讓那群酸儒知道,這天下不是靠筆杆子撐起來的!”
風卷著他的話往遠處去,卻連衛辭袍角的一角都沒吹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