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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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的分析沒有出錯,殿試過後馬子俊的排名浮動不大。
之後他又參加了翰林院的館選,果不其然沒有被錄取。
馬子俊又來了一趟衛家,隻說沒能入選翰林院讓衛辭失望了。
衛辭詢問他可願去戶部做個六品的主事,馬子俊自然是願意的。
能留在京中誰也不想一開始就外放,在京城打拚幾年,結交些人脈再外放,將來官途也能順當點。
隻是六部的職位就那麽多,一個蘿卜一個坑,沒點背景想留京也難啊。
現在馬子俊聽到衛辭詢問他可願去戶部,馬子俊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他立刻雙膝下跪,聲音因抑製不住的激動而微微發顫:
“晚生叩謝大人提攜,若能入戶部任職,定當竭盡所能。
核查賦稅、整飭文書,絕不敢有半分懈怠,不辜負大人今日之恩!”
說罷,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額角觸地時甚至帶著幾分用力。
之前因“留京難”生出的愁緒,此刻都化作了滿心的狂喜與感激。
抬頭時,他眼眶微亮,仍維持著跪拜的姿態,又補了一句:
“往後但凡大人有差遣,晚生萬死不辭!”
衛辭揮手讓他起起來,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馬子俊這才告辭離去。
馬子俊走後,衛辭思索著下次會試自己要不要也做個主考官。
不為別的,隻因每年登科的學子與主考官之間有天然的師生情誼,時人稱作“座師”與“門生”。
這層關係遠超普通師生,更像是一種緊密的政治紐帶。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當下的文人覺得主考官在成千上萬名學子中點中自己。
不僅是自己科舉路上的“伯樂”,更有一種恩情在。
且在日後的政治生涯中,也意味著仕途上有了可依托的人脈與靠山。
對主考官來說,門生則是自己在朝堂中擴充勢力、鞏固地位的重要力量。
雙方一榮俱榮,形成了古代官場中極具影響力的利益共同體。
因此每逢放榜後,新科進士都會主動登門拜見主考官,行拜師之禮。
而主考官也會對門生多加照拂,無論是後續的官職委派,還是日常的官場應酬,都會為其鋪路搭橋。
衛辭想,自己也該拉攏些新科進士效力,擴充自己在朝堂的影響力。
隻是衛辭剛有這個想法,還沒付出行動就突然得到了一個讓朝堂震動的消息。
陛下龍體欠安,以至於連每月三次的早朝都停了。
一得到這個消息一向穩得住的衛辭臉色都變了。
昌泰帝一向勤政,他若不是身體實在支撐不住,絕不會連每月隻有三次的早朝都停掉。
他當即什麽都顧不上,換上朝服就往宮中去。
趕到宮中時,朝中六位閣老已經來了三個,衛辭是第四個趕來的。
衛辭剛踏入奉天殿外,便見黃首輔,沈思之,和李閣老正立在廊下低聲議事。
黃首輔身為當朝首輔消息比衛辭靈通些是應該的。
沈思之在陛下還沒登基時就是其心腹,得到消息比衛辭早也說得過去。
唯獨這李閣老,平時看上去不聲不響,身為禮部尚書行事作風也一向低調。
能入內閣還是因為資曆夠高,外加他算陛下半個老師。
沒想到一直不算起眼的人,到了關鍵時刻就顯出真本事來了。
三人聽到腳步聲不約而同回頭,見是衛辭,沈思之先歎了口氣:
“訟之也來了,陛下這病來得急,李總管也隻說‘服了藥靜養’。
太子在裏麵侍疾,我們都來了一炷香了,還沒見著人。”
沈思之三言兩語透露出兩個消息。
一是他們三人隻比衛辭提前一炷香過來,眼下也是一頭霧水,什麽也不知道。
二是太子在裏麵,陛下當前還是信任看重太子的。
衛辭頷首,目光掃過三人緊繃的神色,沉聲道:
“禦醫呢?禦醫怎麽說?”
李閣老眉頭緊皺,搖了搖頭:
“咱們連禦醫的麵也沒見不著,如此下去,朝堂怕是要亂。”
黃首輔本來沉著臉沒有說話,直到聽到李閣老說朝堂要亂的話,這才看了他一眼,張口道:
“京中恐怕很快就會有流言,陛下不能上朝,總要給出話,是否要太子監國。
這節骨眼上,咱們必須要見著陛下,好穩住局麵才是!”
話音剛落,奉天殿的門忽然開了,李總管掀著簾,臉色比先前更沉:
“諸位大人,陛下醒了,宣你們進去。
隻是陛下身子弱,諸位大人說話得簡練些,莫讓陛下勞神。”
四人聞言,立刻收了聲,按品級依次整了整朝服。
黃首輔率先邁步,朝服下擺掃過廊下青磚,步履沉穩卻難掩急切。
衛辭跟在最後,目光掠過殿內低垂的帷幔。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香撲麵而來,比先前在廊下聞到的更甚。
龍榻上的昌泰帝半靠在軟墊上,臉色是毫無血色的蒼白,連抬手的動作都透著無力。
小太子秦珩就在一旁有模有樣的照顧著昌泰帝。
衛辭四人連忙上前給陛下和太子行禮。
見四人進來,昌泰帝隻緩緩眨了眨眼,聲音輕得像風中殘燭:
“你們…來得正好。”
黃首輔忙躬身行禮,語氣放得極緩:
“陛下龍體違和,臣等憂心不已,隻是如今京中已有零星流言。
為安朝野人心,還請陛下示下,是否需令太子暫代監國,處理日常政務?”
這話問得直接,殿內瞬間靜了下來。
就連秦珩也低垂著眉眼,沒有任何表示,一副一切聽父皇做主的意思。
昌泰帝沉默片刻,喉間溢出一聲輕咳,李總管忙上前遞過溫水。
待咳嗽稍歇,陛下才緩緩開口:
“太子尚且年幼,曆練也淺,朝中諸事,仍需你們幾位…多費心。”
衛辭聞言心頭一緊,陛下居然連說話都上氣不接下氣。
看來病情來勢洶洶,恍惚間他又想到當年初回京時與秦妙清的對話。
那時衛辭分析秦妙清話語背後透露出的意思,就覺得昌泰帝應該不是個長命的。
可這也太快了些,太子殿下眼下才剛剛十二歲,根本不是可以親政的年齡。
大皇子二皇子卻早已成年,連兒女都有好幾個了。
若是陛下此時撒手人寰,恐怕年幼的太子控製不住局麵,再引起什麽諸王之亂。
昌泰帝說完一句話喘起粗氣,好一會兒目光掃過幾人,才又道:
“戶部的糧、兵部的餉、吏部的官,都按舊例辦。
若遇急務,你們幾人商議著定,朕…信得過你們。”
話音未落,陛下的呼吸又急促起來,眉頭緊緊蹙著。
李總管見狀,忙上前輕聲道:
“陛下,該歇著了。”
黃首輔會意,當即帶頭叩首:
“臣等遵旨!陛下安心靜養,臣等定守好朝堂,待陛下康複。”
四人依次退下,走出奉天殿時殿內的藥香仍纏在衣擺間。
衛辭抬頭望了眼陰沉的天色,隻覺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
幾人出了奉天殿走了十幾米遠了,呂閣老才緩緩來遲。
呂閣老拄著拐杖,腳步有些虛浮,走的滿頭大汗,
見著四人,他先喘了口氣,忙問道:
“諸位大人,陛下…陛下情形如何?
我今日出城去了,誰曾想陛下會突發急病!”
呂閣老說著,攥著拐杖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今早去城郊莊子查勘糧囤,剛到地頭就聽聞宮裏的消息。
連家都沒回就往這兒趕,城門口還堵了半刻鍾,可急壞我了。”
黃首輔見他額角還沾著風塵,歎了口氣:
“陛下身子虛得很,說話都費力氣,隻吩咐咱們幾人共議急務,暫不讓太子插手。”
呂閣老聞言,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暫不讓太子插手?可眼下戶部正卡在兩處急務上。
江南漕糧滯了五日,京畿春糧征繳又遇了地方官推諉。
這兩件事若不盡快定奪,再過十日,京中糧倉的存糧就要見底了!”
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更低,額角的汗混著風塵往下淌:
“先前還盼著能請陛下示下,要麽派欽差去江南催漕船,要麽下旨嚴令州縣繳糧。
如今陛下隻讓咱們共議,可這糧袋子的事,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
咱們幾個若議不出準話,屆時百姓斷糧、軍心浮動,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黃首輔眉頭皺得更緊,抬手按了按眉心:
“我知道戶部的難處,可陛下既有吩咐,咱們隻能先湊到政事堂細商。
你先回部裏,讓主事們把漕運滯糧的州縣名冊、秋糧欠繳的數額都理清楚。
明日卯時帶過來,咱們幾個再加上兵部、工部,刑部的人。
總得拿出個能落地的章程,不能讓糧事出亂子。”
呂閣老咬了咬牙,終究是點了頭:
“也隻能這樣了。我這就回戶部,今晚讓司裏的人連夜核對賬目,絕不讓明日議事缺了憑據。”
說罷,他又回頭望了眼奉天殿的方向,眼底滿是憂慮。
糧是國本,陛下病重,這國本的擔子,如今算是全壓在了他們這些人肩上。
五人暫時說完公務,呂閣老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不是最後一個來的。
陳次輔居然也沒在,呂閣老忍不住詢問陳次輔怎麽還沒來?
聽到他的問話,沈思之歎了口氣,他撚著胡須,語氣裏滿是無奈:
“陳次輔這段時日咳得厲害,前日我還讓人去送過藥,聽說夜裏常喘不上氣。
今早宮裏傳消息時,他家下人就來遞了話。
說陳老大人已經起不來床,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衛辭站在一旁,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朝服的玉帶。
陳次輔掌管兵部十餘年,西北邊關的駐軍調度、糧草撥付,全靠他一手統籌。
如今陛下病重,兵部若群龍無首,萬一邊關有急報,朝堂連個能拍板的人都沒有。
他正想著,就聽沈思之接著說:
“更棘手的是,陳次輔半個月前就寫好了告老還鄉的折子。
原想找個日子遞上去,誰承想陛下先倒了。
估摸著如今他家上下都慌著,遞折子吧,眼下正是朝堂最難的時候。
這時候請辭,難免落人口實。
不遞吧,老大人昏迷不醒,兵部的事總不能一直拖著。”
李閣老聞聽此言歎了口氣,忍不住抱怨:
“這陳次輔也是,早不病晚不病,偏趕在這節骨眼上。
兵部那些武將本就心思活絡,沒了主心骨,指不定要出什麽亂子。”
呂閣老也皺著眉附和:
“可不是嘛,前幾日還有總兵遞折子要增派軍餉。
我還想著等陳次輔來核計,如今倒好…”
幾人正沉默著,忽然見一個小廝跌跌撞撞地從宮門外跑來。
身上的衣袍沾著泥點,顯然是一路狂奔過來的。
小廝衝到黃首輔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
“黃…黃大人!不好了!我家大人溘逝了!”
這話一出,五人皆是一怔,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衛辭瞳孔微縮,下意識地看向奉天殿的方向。
陛下病重,陳次輔又突然離世,這兩件事若是傳到京中,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風浪。
黃首輔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扶起小廝,聲音發沉:
“你說清楚,陳大人是何時走的?可有太醫去看過?”
小廝抹了把眼淚,哽咽著回道:
“就在半個時辰前,大人本來還醒了片刻,喝了口藥就又昏了過去。
太醫剛診過脈,說…說回天乏術了。
我家夫人讓小的趕緊來報,問…問這告老的折子,還有大人的後事,該怎麽辦?”
黃首輔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滿是疲憊:
“折子先壓著,別遞了,陳大人是老臣,在兵部操勞這麽多年,不能讓他走得不安生。
你回去告訴你家夫人,就說朝堂會按一品大員的規製辦後事,讓她先穩住家裏,莫要聲張,等我們商議好了再做安排。”
小廝連忙磕頭應下,起身又匆匆往回跑。
看著他的背影,呂閣老忍不住長歎一聲:
“真是禍不單行啊,陛下病重,陳次輔又走了,這朝堂的天,怕是要變了。”
衛辭望著陰沉的天空,隻覺得胸口悶得發慌。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現在不是歎氣的時候,陳次輔走了,兵部尚書的位置不能空著,得趕緊舉薦人選。
還有後事,也得盡快定下來,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做文章。”
黃首輔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幾人:
“明日卯時政事堂議事,訟之,你擬幾個兵部尚書的人選。
思之,你去太醫院,讓他們派個得力的太醫去陳家,免得有人說三道四。”
幾人紛紛應下,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