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她與當年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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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卷著銅罄聲漫過飛簷時,宋弋擇的皂靴終於踏上大雄寶殿的青石板。
三百六十級石階浸透冷汗,月白中衣黏在脊背上,冕旒下的臉龐泛著潮紅。
他按住微微發顫的膝蓋,指腹擦過殿前蟠龍柱上的苔蘚——那是謝淮欽方才攙扶時,掌心留下的濕潤痕跡。
住持白眉微動,捧起鎏金托盤。
十二根檀香在晨霧中泛著微光。
宋弋擇扯鬆領口係帶,喉結滾動著接過香燭,火苗映得他眼下烏青愈發濃重。
長明燈在穹頂搖晃,青煙纏繞間,宋弋擇屈身點燃檀香,火苗燎得指節發疼。
他望著香灰簌簌落在盤龍紋袖擺,忽想起童謠裏的唱詞,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三跪九叩間,膝蓋重重磕在蒲團上,驚起滿地塵埃在光柱裏翻湧。
"朕代萬民祈願——"
他喘息著將香插入鼎爐。
汗珠墜在青銅沿上碎成星子。
"願河清海晏,五穀豐登;願朝堂清明,臣工盡忠;願邊關無戰事,百姓無饑寒..."
三跪九叩間,山風卷著簷角銅鈴撞進祈願,住持敲響木魚時,宋弋擇望著功德箱前翻飛的紅綢——不知哪個香客私藏的龍紋黃綢露出半截,在晨光裏晃得他眼暈。
他撐著案幾起身,袍角掃過滿地香灰:"禮成。"嗓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暮色漫過禦階時,宋弋擇已倚在車輦軟墊上,望著謝淮欽率群臣長揖辭行的身影。
他闔眸靠向繡著四爪蟒的錦枕:
"回宮。"
簷角殘陽掠過那下頜繃緊的線條。
將那抹猜忌的陰影。
深深烙進暮春的晚風裏。
戌時三刻,更鼓驚起簷下宿鳥。
暮春的夜霧漫過偏院,謝淮欽獨自歸來。
林苑與影風見其,忙從石凳上起身。
前者灰布短打束著利落綁腿,腰間纏著仿禦史台紋樣的絛帶;後者黑衣隱在廊下,袖中刀柄泛著冷光。
林苑上前開口道"大人這步棋當真凶險。"
"那老狐狸昨日舉薦車夫時。”
“老周虎口的劍繭險些露了破綻。"
謝淮欽不語,隻身來回踱步思量著:
“昨日王崇之在禦前"憂心聖駕安危"。”
“力薦老周入值禦輦,卻不知此人正是自己埋在禦史府內的死士。”
"越是尋常處越易疏忽。"
他緩緩淺笑開口道:
"禦史大夫怎會想到,每日喂馬的仆役。”
“能將童謠傳唱時辰算得分毫不差?"
說罷抬手虛引,示意讓二人隨其進房內。
片刻後,雕花木門"吱呀"閉合,影風旋身閂好門閂,謝淮欽立在窗前道:
"影風,孩童一事如何?"
"全賴大人神機妙算。"影風單膝跪地。
“幾日前王崇之要借童謠生事。”
“屬下已將唱曲孩童換作咱們的人,更教攤販攜帶之物皆繡禦史台白鷳紋。”
"今早禦駕行至市集,老周故意勒馬緩行,陛下掀簾時,賣菜販對麵的中年漢子便將白鷳紋露出。”
林苑自袖中取出染血粗布,上頭歪扭的朱砂"王"字在燭火下泛著詭譎的光:"那些小兒還學著禦史府賬房先生的腔調,嚷著"王大人賞錢唱曲",市井人哪分得清真假?"
謝淮欽上前將影風扶起時想起白日裏梵音寺中,聖上跪拜時汗珠砸在蒲團的聲響。
那時王崇之緊隨其後,袖中白鷳紋帕角不偏不倚掠過禦駕。
"王崇之想借童謠斷我羽翼。"
她抬眼,眸光冷如寒星。
"卻不知自己每落一子。”
“皆成了咱們棋盤上的活眼。”
“順天府何時呈賬冊?"
"寅時三刻,恰在早朝前。”
影風展開帶火漆的密信。
"老周已在禦馬廄備下驚馬之。”
“明日早朝,王禦史怕是連宮門都難入。"
林苑與影風對視一眼,燭火將二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如兩柄出鞘的劍。
玉印"燮理陰陽"四字在燭火下忽明忽暗。
窗外槐影搖曳,似有童謠聲穿透夜色:"淮水深,丞相行..."
謝淮欽擱下狼毫,墨香混著夜露漫過案頭,信箋上"慈寧宮掌事姑姑親啟"
幾字尚未幹透,她忽望向廊下候命的影風:"可還記得十年前的無麵女案?"
黑衣暗衛瞳孔微縮道:"記得。”
“那藝伎阿沄的孿生姐姐阿珂。"
"不錯正是!”謝淮欽溫聲道。
"當年將她送往臨安李神醫處,五年前已能開口說話,如今的"慈寧宮徐姑姑",便是經郡主親自調教、換了戶籍文書的阿珂。"
林苑倒茶的手頓了頓,青瓷盞撞出輕響:"難怪太後近年愈發倚重徐姑姑,原是大人布的暗子。"
謝淮欽執起信箋就著燭火烘烤,火漆印在熱氣中緩緩浮現:"王崇之的外甥女封淑妃那日,阿珂便傳來密報——他每月十五都托宮人送鎏金香囊入宮。"
她輕笑,袖中滑出半枚鎏金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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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案頭密信上的紋樣嚴絲合縫。
"禦史大夫怕是忘了。”
“太後最恨外戚幹政。"
影風忽解下腰間革囊,取出戶籍文書:
"屬下已查實,淑妃胞弟前日離京,隨行馬車掛著禦史台的銅鈴。"
“文書邊緣火燎的痕跡尚未褪盡,這是順天府連夜查獲的通關文牒。"
"好。"謝淮欽將密信裝入檀木匣,匣底暗格彈出時,露出半截染血的白鷳紋帕。
"明日早朝,阿珂會讓太後"偶然"撞見這香囊,至於淑妃胞弟離京..."她指尖劃過文牒上的"經商"二字,"
“禦史大人總該解釋,如今四海升平。”
“內戚為何要往江南一帶販運鐵器。"
話落,更鼓又響,謝淮欽披上玄色大氅。
腰間玉玨撞出清越之聲:
"去把老周傳來,明日禦駕驚馬一事。”
“須得..……."她忽而壓低嗓音。
三人身影在月光裏凝成鐵鑄般的剪影。
窗外槐枝輕搖,將遠處宮牆的燈火篩成點點碎金,慈寧宮方向傳來梆子聲。
徐姑姑正端著參湯步入內殿,鬢邊銀簪上的並蒂蓮紋,在燭火下泛著不易察覺的冷光。
更漏聲裏,三騎快馬自偏門疾馳而出,林苑望著遠去的車轍,忽問影風:
"大人為何此時去見太後?"
"王崇之的外甥女,上月剛封了淑妃。"
影風整了整衣襟,黑衣融入夜色。
"而陛下最聽不得的。”
“便是後宮與外臣勾連。"
銅鈴漸遠,偏院重歸寂靜。
夜露凝在朱紅宮牆上,謝淮欽的玄色大氅掃過禦道青石板,距午門尚有五百米處時。
燈籠光暈驟然刺破薄霧一輛描金馬車橫斜在路中央,車轅上的銅鈴沾著未幹的泥水。
“不知前方何人擋住在下去路?”
謝淮欽按住腰間玉玨。
目光掃過車簾暗繡的並蒂蓮紋。
車簾忽被銀簪挑起,暖黃光暈裏,嫣兒的月牙白裙擺先落了地,她身後,郡主鄭唚意扶著車轅邁出,珍珠步搖撞碎月光:
“謝大人好雅興。”
“戌時三刻還往宮牆根兒來?”
謝淮欽瞳孔微縮,疑惑她為何會在此處。
“不知郡主這三更半夜在此處是為何?”
鄭唚意並未直接作答,而是將指尖親撫墨發片刻,才將尾音拖得如宮牆漏滴:"丞相大人,難道要與本郡主在這大街之上談機密?"
謝淮欽垂眸望著她鬢邊顫動的東珠,喉間溢出聲極輕的話語:意兒分明是算準了我今夜行程,偏要裝成偶遇。”
梆子聲自朱雀門方向漸近,她廣袖拂地行半禮:"此刻確非敘舊之時,改日必登門致歉,微臣有要事需進宮會見太後…….."
鄭唚意輕笑出聲,丹蔻輕點鬢邊東珠,嫣兒會意,素手自袖中抽出暗黃龍紋信封,遞至主子手上。
"大人要的證據,昨夜已著人從禦史台架閣庫取來。"鄭唚意指尖撚著信封封口。
火漆印在月光下裂出蛛紋,故意晃得謝淮欽眼前金芒亂閃。
"江南鐵器商的賬簿、倭寇船號、還有王崇之嫡子私鑄的倭刀圖紙——倒是大人,還揣著過時的船契要去慈寧宮?"
謝淮欽喉間一滯。
夜風卷著鐵鏽混著龍涎香撲來。
他瞥見馬車底板滲出暗紅水痕。
蜿蜒如未幹的血線。
鄭唚意卻已用染著徽墨的秀指挑起玉玨,珠翠環佩聲裏,那枚羊脂玉在她掌心轉得滴溜溜發亮。
"郡主怎知......"
"十年夫妻,大人當知本郡主最煩笨人。"
玉玨破空擲來,謝淮欽本能接住。
涼意卻不及她話音刺骨。
"王崇之嫡子離京那日。”
“車轍印裏混著倭國鬆脂。"
她忽而傾身,珍珠步搖掃過她耳畔。
"拿船契去慈寧宮。”
“太後怕是要看你笑話。"
遠處侍衛燈籠漸近,鄭唚意裙擺掃過她手背,簪頭並蒂蓮刮出一道紅痕:
"明日城東破廟處見。"
隨後便投身進入馬車內。
車簾轟然落下,隔絕了最後的尾音。
隻餘鎏金護甲映著月光。
在車轅上敲出不耐煩的節奏。
謝淮欽攥緊新得的密函,內側朱砂繪的半朵並蒂蓮刺得其掌心發燙,馬蹄聲漸遠。
她望著車轍裏凝結的暗紅血跡,忽想起方才鄭唚意冷笑時,眼尾金紅如血的模樣。
與當年的模樣判若兩人。
謝淮欽喃喃自語道:
"好個算無遺策......倒是我小瞧了你。"
"大人。"影風的黑袍融入陰影。
"金吾衛已過第三重崗。"
林苑也上前些附和。
更鼓驚起夜梟,振翅聲裏。
原來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布局,早在枕邊人掌中翻覆了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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