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雲錦閣中話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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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揚州城忽降柳絮雪,碎瓊亂玉般撲打在驛站窗紙上。
鄭唚意斜倚暖閣檀木軟枕,一襲月白襦裙外罩著茜素羅銀鼠披風,指尖有一搭沒一搭撥弄著鎏金手爐上的纏枝紋,爐中沉水香混著雪氣,在廊下織就一片朦朧。
忽聞廊外環佩輕響,靴履踏在積雪上發出細碎聲響。鄭唚意抬眸,見女官趙靈悅著鷺鷥補子官服,正立在雕花門前垂首斂袖,腰間牙牌在雪光下泛著冷白。
"下官趙靈悅參見郡主。"話音未落,半片幹梅自袖中滑落,飄至暖閣地上。
鄭唚意指尖微動,
手爐碳火"劈啪"炸開火星:
"趙大人免禮。"
她望著對方起身時仍半躬的脊背,忽而輕笑,"本宮瞧著趙大人今日氣色倒比前幾日好些,此番所來為何事?"
趙靈悅措辭極有分寸道:
"回郡主,雲錦閣已出第一批樣鍛。"
"臣鬥膽先在花廳陳設妥當。”
“隻是這等貢品終需郡主金眸親驗。”
“方敢入庫封存。"
鄭唚意瞥向窗外紛飛的絮雪
指尖撫過手爐邊緣的纏枝紋:
"趙大人此番辛苦了。"
"隻是這雪天路滑”
“本郡主若親臨雲錦閣......"
趙靈悅立刻接話,脊背彎得更低。
"郡主體恤臣下,臣惶恐。"
"然貢緞紋樣牽涉宮廷用度。”
“臣雖已按《織工典》逐條核驗。”
“終究不敢代郡主做主。"
"何況雲錦閣沈公子今日特意叮囑。”
“新緞用了失傳的"千層雪"織法。”
“需當麵呈解。"
鄭唚意聞言坐直身子。
袖中指環輕輕叩響手爐:
"哦?"千層雪"織法?”
她記得曾在《天工開物》批注裏看過,此織法需九經十二緯,緞麵可承百人踩踏而不起皺,"倒有些意思。"
趙靈悅見她意動,忙趁熱打鐵:
"郡主若允,臣已備下暖轎。”
“雲錦閣距此不過兩裏地。”
“沿途五步一哨,必保無虞。"
鄭唚意睨了她一眼,忽而展顏:
"趙大人既如此周全。”
“本郡主便走這一遭。"她起身時。
嫣兒已捧著黑狐裘上前。
卻被她抬手止住,
"著紅狐鬥篷罷,雪天裏瞧著喜慶。"
半柱香工夫,青竹簾外已見雲錦閣朱漆飛簷,嫣兒扶著鄭唚意扶著下車,狐裘上的毛被雪粒子壓得微沉。
抬眼便見門廊下兩道身影——沈硯南著月白短打,袖口挽起處露出舊傷布條,倒比尋常繡莊掌事多了幾分利落。
旁側蘇嫵纖,身著綠裙髻插素蘭,月白綾子纏腕,指尖繭子從袖口漏出半截。
"郡主動駕親臨,寒閣蓬蓽生輝。"
蘇嫵纖福身時,袖口銀鐲輕響。
鄭唚意眸色微深,麵上卻含著笑:
"你我此番再會,不必多禮。”
“早聞蘇姑娘一雙巧手能織雲霞。”
“今日倒要討教討教。"
"郡主此話折煞民婦了。"
蘇嫵纖垂首時,素蘭輕顫。
"不過是些穿針引線的活兒。”
”怎敢在郡主麵前班門弄斧。"
話落,蘇嫵纖便引著鄭唚意踏入織錦房,十二架鎏金織機並排而立,素緞如銀河垂地,每道都用香樟木鎮紙壓著。
鄭唚意行至首架織機前,指尖剛觸緞麵,便覺涼意透骨——竟是用冰蠶絲混著銀絲織就,雨絲紋樣在光影裏泛著幽藍。
她挑眉望向蘇嫵纖。
"這雨絲竟用了十二色銀線?"
蘇嫵纖眼底泛起亮光,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指尖在緞麵輕點:"九經十二緯。”
"回郡主,此為失傳的"千層雪"織法。"
“每道緯線都要浸過雪水七次,方能織出"雨打芭蕉"的通透感,您瞧這葉脈——"
她掀起緞角,露出背麵極細的針腳。
"每片蕉葉的脈絡走向都不同,東邊這架是"斜風細雨",西邊那架是"驟雨打萍",暗合"雨打千般態"的意趣。"
鄭唚意聽得專注,忽而輕笑:
"蘇姑娘倒是個癡人。"
她指了指葉尖處若隱若現的暗紋。
"不過這色澤......"
蘇嫵纖搶答,耳尖微微發紅。
"郡主可是嫌太素了?"
"奴婢鬥膽揣測,"雨打芭蕉"意境。”
“便想著用冰蠶絲襯銀線。”
“既能顯風骨,又合冬日氣象......"
"蘇姑娘誤會了。"鄭唚意打斷她。
指尖在緞麵畫了個圈。
"本郡主是說。”
“這冷色調雖合意境,卻不合聖心。"
趙靈悅適時上前袖中《織工典》扉頁輕晃:"太後娘娘近年喜暖色係,去年萬壽佳節,江南織造局因貢緞用了天青色素,被斥責"有違春和景明之意"。"
蘇嫵纖麵露驚色:"竟有此事,民婦整日悶在織房,倒不知宮廷風尚變化......"
"倒也不全怪你。"鄭唚意語氣稍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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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了指蕉葉邊緣的鋸齒。
"若將這鋸齒改作圓紋,再用金線勾邊,既保紋樣筋骨,又添幾分暖意,豈不兩全?"
蘇嫵纖眼睛一亮,立刻福身:
"郡主高見!”
“民婦這就命人拆了重織。”
“隻是這金線......"
"用蜀錦金線即可。"
鄭唚意掃過她腕間銀鐲。
"蘇姑娘可知,你這纏枝蓮的紋路。”
“與我閨中那對鐲子出自同一位老銀匠?"
蘇嫵纖愣了愣,麵上浮起笑意:
"原來郡主也認得揚州"朱記"的手藝?”
“那老匠人臨終前曾說。”
“纏枝蓮要三圈半才合古法......"
許久後,織錦房內燭影搖紅,鄭唚意指尖撫過改樣後的緞麵,見蕉葉邊緣的金線已勾出柔潤弧度,這才頷首:"蘇姑娘果然手巧,這般改動倒添了幾分溫潤。"
蘇嫵纖擦了擦額角細汗,笑道:"多虧郡主指點,否則民婦險些誤了貢緞大局。"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漸斜的日影。
"眼看申時初了。”
“郡主可願在寒閣用膳?”
“我這就叫人去備揚州炒飯。”
“再燙壺暖酒驅寒。"
鄭唚意婉拒道:
"本宮還要回驛站批覽文書。”
“來日再叨擾蘇姑娘。”
“何況......"她瞥了眼沈硯南。
"趙大人已備好了馬車,不便勞師動眾。"
蘇嫵纖見她執意要走,也不牽強,隻抬手輕拍三下,頃刻間,十二名繡娘魚貫而入,皆著月白襦裙,髻上別著素白絹花,齊齊福身:"恭送郡主。"
鄭唚意見狀忙抬手虛扶:
"姐妹們無需多禮,本郡主不過是個監工的,日後還要仰仗你們的手藝呢。"
她這話半是客套半是真心,惹得繡娘們眼底皆泛起笑意——在等級森嚴的世道裏,能被郡主稱作"姐妹",已是莫大的情麵。
出得雲錦閣,鄭唚意扶著嫣兒上了馬車。沈硯南親自替她放下棉簾,袖中滑出半片楓葉書簽,卻在觸地前被風卷走。
"郡主慢走。"他垂首退至階下,與蘇嫵纖並肩而立,目送馬車碾著積雪緩緩前行。
行至朱雀橋邊,轅馬忽然長嘶一聲,前蹄揚起的雪粒撲在轎簾上。
鄭唚意掀起簾子,見馬夫正舉著鞭子抽打馬背,黑馬卻蜷著身子往後退,說什麽也不肯挪動半步。
"怎麽回事?"嫣兒探身詢問。
馬夫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道:"回、回姑娘,這馬許是餓昏了......昨日當值的小廝貪耍,忘了添草料......"
話音未落,趙靈悅已從後車跳下,快步走到鄭唚意轎前跪倒:"是下官疏忽,未查核喂馬事宜,望郡主降罪!"
鄭唚意隔著轎簾道:
"起來罷,我知曉你公務繁忙。"
她掀簾下車,望著焦躁不安的黑馬。
忽覺其眼神空洞,倒似餓極之態。
"趙大人無需自責,不過是匹馬的小事,本郡主步行回去,這般好雪。”
“走著回去才不算辜負,你留在此處處置,記住,莫要苛責下人。"
趙靈悅急道:"郡主千金之軀,怎能在雪地裏行走?城郊常有野狗出沒,若是......"
"不妨事。"鄭唚意打斷她。
"我自幼學過騎射,尋常野獸近不得身,趙大人且放心,三日後還要看新緞,你總不想讓本郡主坐著牛車去雲錦閣罷?"
趙靈悅見眼前人心意已決便不再言勸,拱手行禮後,轉身吩咐車夫去尋馬草來,而後再看向鄭唚意時,人已遠去。
雪愈發明淨,鄭唚意像在思索什麽,一時未留意腳下,險些被石頭絆住,嫣兒見狀忙扶住她的手肘。
“郡主?”
“可是哪裏不適?”
鄭唚意搖頭,指尖摩挲著披風,忽而望向漫天飛雪:“瞧這雪,倒讓我想起……”
話至唇邊卻凝住。
唯有睫毛在雪光下投下微顫的影。
“那年也是這般大雪。”
“卻不料是見她的最後一麵。
鄭唚意忽然轉頭,見嫣兒眼眶微紅,睫毛上還沾著未化的雪花。
“傻丫頭,哭什麽?”
她抬手替小丫頭拂去雪粒子,指尖觸到她凍紅的耳尖,忽而想起初入府時。
這丫頭總把“奴婢不怕冷”掛在嘴邊。
“我不過是見這雪……”
“奴婢知道。”
嫣兒忽然抓住她的手,
掌心的繭子擦過她腕間銀鐲,。
“自打…那…自打那日後。”
“您總這樣望著雪出神。”
她生怕說出那個禁忌的名字,
隻低頭盯著雪地上交疊的腳印
“您瘦了好多,連披風都寬了……”
鄭唚意望著她的掌心,忽然輕笑:
“怎麽,嫌本郡主不好看了?”
“不是!”嫣兒急得跺腳,積雪濺上裙角。
“奴婢是想說……您總什麽都自己扛著。”
“可奴婢打小就跟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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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笨些,也能替您分些憂的!”
她忽然低頭,聲音悶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那日在墳前,您哭到昏厥。”
“奴婢卻隻能在旁幹看著……”
“奴婢真沒用。”
“胡說什麽。”鄭唚意指尖叩了叩她額頭。
卻在觸及發頂時,輕輕揉了揉。
“你幫本郡主給暗樁遞消息,怎麽是沒用,有些事不是你笨,是我…不願你涉險。”
嫣兒抬頭,見其眼底霜色淡了些。
忙趁熱打鐵:“可奴婢想護著您!”
“就像……就像郡馬爺護著您那樣!”
話出口才驚覺失言,忙捂住嘴。
鄭唚意身形微僵,卻未動怒:
“傻丫頭,這世上哪有永遠護著的道理?”
嫣兒忽然跪下,
雪粒滲進裙裾也渾然不覺,
“奴婢生是郡主的人,死是郡主的鬼!”
“哪怕有一日要提著腦袋闖宮門”
“奴婢也絕不皺半下眉頭!”
“起來!”鄭唚意忙扶人起身。
“什麽提腦袋的渾話。”
“我還等著看你嫁個好人家呢。”
“奴婢不嫁!”嫣兒梗著脖子,
“奴婢要跟著郡主做大事!”
“您看蘇姑娘那樣的奇女子。”
“能靠織錦名揚一方。”
“奴婢也要做這樣的人!”
鄭唚意望著那發亮的眼睛,忽而輕笑:
“好,那就一起做大事。”
但先說好,日後若覺得苦。”
“可不許哭鼻子。”
“奴婢才不哭!”嫣兒抹了把臉。
卻把“苦”字咬得極重,
“奴婢要像這雪似的。”
“看著軟趴趴,實則能凍住整條河!”
鄭唚意話落看著這雪麵輕笑:“還記得本宮初到揚州那日,你說這雪像糖霜?”
嫣兒赧然:“奴婢那時沒見過世麵。”
“竟把雪粒子當成甜的了。”
雪粒子打在青石板上沙沙作響,鄭唚意與嫣兒正說著話,忽聞街角傳來吵嚷聲。
“騙子!還我們錢!”
“就是!賠我的包子!”
循聲望去,隻見七八個小乞丐擠在巷口,最小的那個蹲在牆角哭,其餘幾個叉腰罵街,身上雖穿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衣,卻比尋常乞丐幹淨許多。
嫣兒皺眉:“怪了,這隆冬臘月的,哪來的棉衣?莫不是偷的?”
鄭唚意卻注意到為首男孩攥著半塊餅,餅皮上沾著的竟是胡桃碎——這等金貴物什,怎會出現在乞丐手中?
“去瞧瞧。”
她拂了拂披風上的雪,緩步走近。
“小郎君,”嫣兒蹲下身。
掏出塊桂花糖遞過去,
“這麽冷的天,怎麽不找個暖和處?”
男孩警惕地後退半步,卻盯著糖塊咽了咽口水,倒是牆角的小哭包搶先開口:“姐姐,方才有人騙我們!”
“騙你們什麽?”鄭唚意也蹲下來。
解下披風鋪在雪地上讓孩子們坐下。
“他說能變戲法!”另一個乞丐氣鼓鼓地掀開衣襟,露出裏麵的粗布兜。
“說往兜裏放銅錢,就能變出十個!結果我們把攢了半月的錢都給了他,他卻跑了!”
“還搶了我的包子!”
小哭包舉起空了的手,掌心還沾著油星。
鄭唚意與嫣兒交換眼神—半月的錢,對乞丐來說已是巨款,她指尖摩挲相思環,忽問:“那人長什麽樣?”
“戴著個破麵具!”
男孩啐了口雪,
“說什麽‘揚州第一騙’,騙術卻爛得很!”
“麵具?”
嫣兒挑眉,“可是畫著鬼臉的那種?”
“對對對!”
“左臉青右臉紅。”
“眼睛那裏挖了兩個洞。”
“說話時嗓子像含著痰!”
正說著,前方跑來大一點的乞丐道:
“找到了!那麵具騙子在前街!”
“走!”
男孩攥緊拳頭,
“這次非把他扭送官府不可!”
鄭唚意起身時,瞥見小哭包棉衣內襯上繡著朵極小的蘭花——與蘇嫵纖的素蘭簪子如出一轍,她不動聲色地替孩子攏緊衣襟:“本……郡……咳咳,本姑娘陪你們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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