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王者之心,當如明鏡止水

字數:9144   加入書籤

A+A-


    杏花微雨,南風暖窗,芳菲四月,長日欣喜。
    五更鼓剛敲過第一遍,顧京元便從床榻上翻身坐起。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隻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他揉了揉酸澀的雙眼,指尖觸到枕邊那本已經翻爛的《策論集注》,書頁邊緣被他摩挲得起了毛邊,他起身穿衣。
    衣裳還是一身簡單的青衫,簡單幹淨,隻是腰間垂著陸青黛送的那一件精致的玉連環擺件。
    十年寒窗,隻待今朝,自今日過後,他的命運將如這玉連環一般,同娘子環環相扣,永不終結。
    思及此,顧京元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心不由得鬆放了些許。
    長亭客棧外已有腳步聲來來往往,想必是其他學子也早早起身準備。
    顧京元點燃屋裏頭的燈,將自己這些日子的策論又翻了一遍,就聽見外頭白洛川在叫他。
    “顧兄,我進來咯?”
    自從上次闖入被顧京元罵了之後,白洛川進門就開始小心翼翼起來,像是生怕打擾到他。
    顧京元拉開門閂,隻見白洛川已經穿戴整齊,一身嶄新的藍色直裰,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隻是臉色略顯蒼白。
    跟往日相比,他似乎過於緊張了,同他問好的時候也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自己的聲音卻有些發抖。
    顧京元的手搭上他的肩,寬慰一句:“殿試又不止你我二人,何必那般緊張?你可曾用膳了,去喝兩口清粥,把氣順了,別慌。”
    白洛川看著他鎮定自若的樣子欲言又止,小聲地嘟囔一句:“同樣是一同殿試,怎麽顧兄你就一點不緊張?這難不成就是會元的氣度?”
    見他還有心思調侃自己,顧京元歎了口氣,“快去吃兩口吧,今日有的是你緊張的。”
    白洛川這才聽話的下去要了碗粥喝。
    走出客棧,街上已有三三兩兩的貢士向皇城方向行去,多是馬車出行,偶有步行者如他們一般
    晨風帶著寒意,白洛川不由得緊了緊衣衫,他抬頭望去,東方天際剛剛泛起魚肚白,紫禁城高大的輪廓在晨曦中若隱若現,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他此時又有些興奮起來。
    "聽說今日殿試是由太子殿下親定考題。"白洛川壓低聲音道,然後跟顧京元談論起八卦來,“顧兄可還記得我同你談論過的那早逝的心上人?”
    “嗯。”
    “我那心上人不僅有一顆悲憫天下蒼生的慈悲心腸,還驚才絕豔,受這京城眾多郎君的追求呢!”白洛川似乎是想起前些年見過的倩影,期期艾艾起來,“我悄悄告訴你嗷,這太子殿下也是我心上人的裙下臣呢!”
    白洛川這句話剛說完,就感受到顧兄渾身的氣息似乎又冷了幾分。
    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他想問個明白,但隨著人流前行,宮城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不是繼續閑聊的時候了。
    高大的朱紅宮牆,金碧輝煌的角樓,古樸又威壓的感覺傾瀉而來,無不彰顯著皇權的至高無上。
    他突然莫名想起娘子說的一句話來,朝廷官員當以天下為己任,居廟堂之高更該勢利於民,勿要被榮華富貴迷了眼睛。
    當時他隻道是娘子的教誨,但此刻站在巍峨宮門前,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
    階層越高,接觸到的誘惑便越多,若是不能保持初心,便將成為這巍峨宮門裏頭迷失的人
    宮門前已排起長隊,禮部官員正逐一核對名冊,檢查考籃,言執玉一身朱紅色的官袍,正站在一旁看著禮部官員,他長身玉立,負手而站,明明算是溫和的表情,卻無端的增加了不少的壓迫感。
    回京這幾個月來,言執玉料理了王家一事,王耀光已經被定罪,前兩日已經流放出京,但凡幫著王家欺壓百姓的都被他一一清算,如今越級升官,已是尚書令兼領鴻臚寺卿。
    權力果然養人,當初在臨江郡還患得患失的人,如今氣定神閑,同顧京元對視之時微微頷首。
    論私心,他自然是希望顧京元不要那般出挑,以免同他爭搶了了的,但私心之上,言執玉很期待了了選的這把刀的到來。
    到顧京元的時侯,那官員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樸素的衣著上停留片刻,而後卻忍不住多瞧了他幾眼,這會元穿的簡單,倒是生的一副好樣貌,襯得這身衣裳都清雅了。
    他示意侍衛搜檢,然後連著顧京元的名字,在名冊上打了個勾。
    “顧京元,臨江郡勝溪鎮人氏,年方十九。
    “隨內侍入宮,不得擅自行動。”
    顧京元同著內侍穿過宮門,走過狹長的宮道,眼前豁然開朗。
    寬闊的廣場,高大的宮殿,處處金碧輝煌。
    “在此列隊等候。”內侍將他們帶到勤政殿前的廣場上,那裏已經站了不少貢士,按省份排列整齊。
    顧京元找到臨江郡位置站定,環顧四周,不動聲色的打量著。
    三百多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舉子肅立廣場,鴉雀無聲,隻是神色各異,有人神色自若,有人額頭冒汗,還有人嘴唇微動,似在默誦文章。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太子殿下到!”
    一聲尖利的傳喚劃破寂靜,所有貢士齊刷刷跪倒在地。
    顧京元額頭觸地,隻聽得鼓樂齊鳴,腳步聲由遠及近。他聽著腳步聲漸近,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威壓籠罩全場。
    “平身吧。”
    那聲音並不洪亮,甚至帶著些散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度,生生壓的人一時間不敢抬頭。
    顧京元平靜的隨著眾人起身,倒是沒什麽緊張的。
    都是熟人。
    “孤觀天下士子,十年寒窗,隻為一朝金榜題名。”程宥澤的聲音在勤政殿前回蕩,玄色龍袍無上尊貴,他看著底下的形色各異的學子,微微勾唇,“今日殿試,孤同各位考官親自命題,望諸生各抒己見,不負平生所學。”
    禮部尚書謝盡捧著一個金盤在走到程宥澤身邊,盤中放著一卷黃綾,程宥澤抬手展開黃綾,“策問試題隻此一道。“”
    “問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何解?”
    一陣輕微的騷動在貢士中蕩開,又迅速平息,這道題目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寬泛得足以讓每個人有話可說,卻又難以寫出新意。
    顧京元腦中飛速運轉,無數典籍章句如走馬燈般閃過。
    《大學》有言:“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
    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
    “賜座,發題紙。”一聲令下,內侍們迅速行動,在殿前廣場上擺好桌椅,每張桌上都備有筆墨紙硯。
    顧京元按照指引入座,看到自己的位置竟在第一排中間,離丹陛不過二十丈之時也是不卑不亢,眉眼清冷的撩袍就坐。
    題紙發下,上麵除了題目之外,還有一行小字:"限三千字以內,午時交卷。"
    顧京元挽袖抬手,將宣紙鋪平,研墨潤筆。
    上首的人不約而同的將目光投向他這處,他一身青袍春衣,腰間的玉連環剔透明翠,盡顯君子端方。
    春闈時他的答卷在場的所有主考官包括言執玉和程宥澤都細細看過了。
    字跡俊秀,帶著一點兒青澀的筆鋒,邏輯清晰,語句通順,引經據典,切入要害,通篇的文意皆是上乘。
    不虛浮於文字的口中樓閣,樸實平滑,明明生於鄉野,卻能參透京中繁華,恍若是她,恍若又不是她。
    這樣才叫人嫉恨。
    顧京元是一株破土而出的新竹,原本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但他走運,陸青黛的思想和教誨如同泉水一般灌溉他成長,給他貧瘠的土壤上添了不同的養料,在他未長成前,遮蔽了他大半的風雨,讓他周身平和的氣質多了青竹般的韌勁。
    自此,他每處成長,每處筆鋒,都不自知的帶上她的氣韻。
    而他們,都曾感受過相似的關懷,所以對他這個被她穩穩托底的人便格外的嫉妒。
    顧京元不去理會這些人投過來的的目光,提筆蘸墨,在紙的右上角工整寫下:“臣對:治國之道,在於正心修身,任賢使能,寬嚴相濟,德刑並用……”
    筆鋒流轉間,他漸入佳境,忘記了周圍的肅穆氛圍,忘記了麵上盯著自己的目光,甚至忘記了自己。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筆尖,將多年來對治國理政的思考傾注於字裏行間。
    寫到激動處,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跳動,手指卻穩如磐石。
    洋洋灑灑便是上千字的策論,隻字未改,隻字未錯,卷麵整潔,一氣嗬成。
    大殿內安靜得能聽見墨汁滲入宣紙的細微聲響,三百多支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宛如春蠶食葉。
    偶爾有貢士輕咳一聲,或是內侍走過時衣袍摩擦的窸窣聲,但很快又歸於寂靜。
    時間如流水般逝去,不知不覺間,陽光已經斜斜地照進廣場。
    顧京元寫完最後一個字,輕輕擱筆,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手指。他從頭到尾檢查一遍,確認沒有錯漏後,他在文末恭敬地寫上:“臣顧京元謹對。”
    顧京元擱筆抬首,正對上丹陛之上程宥澤探看的目光。那人指尖輕叩龍椅扶手,玄色廣袖垂落如雲,腰間玉佩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唯有指前的玉戒指,他輕輕撚著,視若珍寶。
    見顧京元停筆,無意之中就給了同場考生巨大的壓力。
    他身後的董灝文臉色更是陰沉如水,心道回去之後定要趁早對付顧京元。
    當初會試出來就覺得此人不凡,留著礙眼,早就想除了去,但因為斷指一事給忘了。
    之後得知是此人中了會元,董灝文便更覺此人會是個大麻煩。
    他竟然能占了他想要的位置去。
    董灝文左手捏著筆,越想越氣,不由得手略重了幾分,暈開一片墨漬。
    他父親先前從宮裏回來就同他說了,陛下應允了會給他恩典一事,屆時必定會親臨大殿。
    隻是筆試他多多少少還得做個樣子。
    他便咬著牙練了大半個月的左手寫字。
    但他剛寫了一半不到,就見斜前方的顧京元停了筆,心裏不由得氣急了幾分,思緒都跟著大亂。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盯著顧京元背影的眼神更加的陰鷙可怖。
    他這樣子自然是被上首的程宥澤等人看到了,言執玉瞄了一眼就將視線移開。
    沈宴秋看著他斷掉的右手尾指,聯想到之前他妄圖纏著陸青黛的種種行徑,冷笑逐漸擴大。
    董家真是白養他這麽多年,他怎麽也沒動點腦子想想,若是真的要給他恩典,又何苦讓他左手答題呢?
    更何況,陛下在宮中的一舉一動,太子豈會不知?
    陛下過來,也不過是意料之中罷了。
    正巧,看看顧京元這小子的應變能力。
    沈宴秋的眸光縮在顧京元腰間的玉連環上,眸光一點一點拉近,最後自嘲一笑,不讓自己的苦澀溢出。
    謝渺然則是鬆快許多,他在考生之間環視,從他們身邊走過,看著顧京元的脊背,心裏卻是滿滿的危機感。
    要知道,顧京元如今十九歲,同了了正稱得上一句郎才女貌。
    而他們,長她更多,也不知日後是否會遭了厭棄。
    這般想了想,他發間的緋紅發帶輕飄飄的打在他臉上,似乎在教訓他的胡思亂想。
    “時辰到——”禮官拖長的唱喏聲中,顧京元將答卷交予收卷官。
    轉身時玉連環輕輕撞擊青玉佩,發出清越聲響。
    正當眾人要隨著內侍指引離開的時候,突然另一頭又傳了一聲尖銳的通報聲,將在場眾人嚇得渾身一激靈,紛紛回頭看去。
    “陛下駕到!”
    怎麽陛下親臨了?
    尖銳的通報聲劃破殿前肅穆,眾貢士慌忙跪伏,口中盡是驚慌。
    顧京元垂首間,餘光瞥見明黃龍袍掠過丹陛,金線刺繡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疼。
    “朕聽聞今日殿試,特來一觀。”皇帝聲音渾厚,卻帶著幾分刻意的高亢。
    他緩步走向主座,程宥澤站定不退,玄色衣袖垂落時不經意掃過案上黃綾考題,“陛下突然前來,想是身體好了不少。”
    顧京元聽見身側董灝文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微微膝行上前的舉動——那人右手死死摳著衣袖,斷指處包紮的白布已滲出淡紅。
    像是刻意提醒。
    “董愛卿。”皇帝突然開口,目光慈愛地落在董灝文身上,"你父親昨日遞了折子,說你這右手”他不敢停頓,預備一次性說完恩典,滿殿寂靜中,董灝文額角汗珠砸在地麵。
    他覺得為了皇室宗親顏麵,程宥澤即便不滿也不會當眾駁了他的麵子。
    但程宥澤徑直抬手打斷,指尖摩挲著龍袍衣角,“殿試規矩,太祖時便定下‘傷殘者不得與試’。讓他帶傷參加殿試,已是額外開恩。”
    他抬眼時,顧京元看見太子眼底閃過寒芒,“若再破此例,恐寒了天下學子之心。”
    言執玉適時上前,朱紅官袍如血:“陛下,董公子左手字跡臣已驗過,雖如幼童塗鴉,但仔細辨認還是能看得清的。”他展開一卷宣紙,墨團暈染處引得幾位老臣搖頭。
    皇帝麵色驟沉,突然轉向底下跪拜的學子們,厲聲開口:“朕倒要加試一題——若君王執意施恩,臣子當如何?”
    眾位學子紛紛惶恐,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唯有顧京元於最前首,不偏不倚,似是在認真思索。
    皇帝的眸光停在他身上,眼神漸暗,似是從他的氣度中窺見了什麽秘辛。
    “便著這青色衣裳的人,跪在最前首的學子來答吧。”皇帝貌似隨意一指,但底下的學子都鬆了口氣。
    這分明是道送命題。
    顧京元也沒料想到此舉,深吸一口氣,玉連環輕觸青玉佩,發出"叮"的一聲清響。
    “臣以為,君恩如雨露。”顧京元聲音清朗,抬手行禮的舉動已然比當初見到劉富時的倉皇穩重上太多,“然雨露不均則旱澇並生。昔年魏征諫太宗十思疏有雲:‘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若因陛下賜一人之恩而壞眾人規矩,但若再有學子傷及自身,陛下是否還要繼續賜恩?”
    他忽然跪下,“請陛下三思!”
    董灝文仗著家族身份才讓皇帝開恩,但普天之下比他艱辛的人比比皆是。
    如今因為他斷了手指就開恩,那明日是不是也能因為旁人傷了筋骨而開恩呢?
    長此以往,科舉還有什麽公平二字可言呢?
    滿殿死寂中,沈宴秋突然笑出聲:“好個"謬賞"!”他看了一眼董灝文案前汙損的考卷,扶手向皇帝行禮“這等貨色若入朝堂,豈非讓天下人笑話我大虞無人?”
    皇帝臉色鐵青,正要發作,程宥澤卻已拿起顧京元會試時的答卷:“陛下動怒之前,不如先看看這篇《帝王心術論》。”
    他指尖在某行字上重重一按,玄色龍袍的擋住了明黃色龍袍的奪目——
    “王者之心,當如明鏡止水。”
    力透紙背。
    喜歡穿書後我的躺平人生請大家收藏:()穿書後我的躺平人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