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順藤摸錢,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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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台衙署,公房。
姚崇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一次又一次。
他麵前鋪著一張巨大的輿圖,上麵用朱筆勾勒出從長安到西域的漫長商路,但那條代表“裴氏香料款”的紅線,在瓜州之後,就斷了。
斷得幹幹淨淨。
“姚相,所有與款項有關的商號、錢莊,全都查了。”
“全是假的。”
“賬目做得天衣無縫,但背後的人,是空的。”
“就像……就像一筆鬼錢,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追了半個多月,動用了禦史台最精銳的人手,結果卻是一場空。
這不僅是辦案的失敗,更是對禦史台,對姚崇本人的一種無聲嘲諷。
“鬼錢?”
“這個世上,沒有鬼錢。”
“隻有鬼蜮伎倆。”
他站起身,走到輿圖前,手指在那條斷掉的紅線上方懸停。
“你們都在追著這筆‘錢’跑。”
“錯了。”
“錢是虛的,但運錢的人,是真的。”
他猛地一指輿圖上的安西都護府。
“別管那些假商號了!”
“去查!在那筆款項流轉的同一個月內,所有進出安西、於闐、疏勒的真實商隊!”
“尤其是粟特人的商隊!”
“把他們的貨物清單、人員名錄、過關憑證,全部給本官調來!”
“我不信,這麽大一筆錢,能變成一群鳥飛走!”
命令一下,整個禦史台的專案組機器再次高速運轉。
這一次,方向變了。
三天後,深夜。
姚崇看著手中匯總的情報,呼吸微微一滯。
數個大型粟特商隊,在那個時間段,用大量的絲綢、瓷器、茶葉,從西域諸國換回了等價的黃金、珠寶與香料。
但他們報備給大唐關隘的貨物清單上,這些黃金珠寶的數量,被大幅縮減。
多出來的那部分,去哪了?
另一份情報,很快給出了答案。
幾乎是同一時期,沿著大運河兩岸,從江都到洛陽,一股神秘的資金暗流湧動。
無數中小商人,用金條和珠寶,瘋狂收購沿岸的鹽場、糧行、漕運碼頭。
他們出價闊綽,不計成本,許多世代經營的產業,在短短數月內易主。
兩條看似毫不相幹的線,在姚崇的腦中,被一條無形的線,連接了起來。
錢,沒有消失。
它隻是換了一張皮,從西域繞了一個大圈,悄無聲息地回流中原。
長安,皇城司,地下密室。
林琛將最後一卷人事檔案合上,丟在桌上。
他麵前的牆上,釘著三份檔案,屬於三個在皇城司任職超過十年的老校尉。
履曆清白,功勳卓著,家世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
崔明琅站在一旁,幽暗的燈火在她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她剛剛將崔氏圖語中關於“標記”與“路徑”的所有知識,毫無保留告訴了林琛。
“李敬業查過他們三次。”
“每一次的結論,都是忠誠可靠。”
崔明琅沒有說話。
林琛伸出手指,點了點最左邊那份檔案。
“張彥,負責‘香料鋪’外圍警戒。行動報告說,他的人封鎖了所有街巷,連一隻野狗都溜不進去。滴水不漏。”
他又點了點中間那份。
“趙祈,負責內部監視。他的報告說,三名嫌疑夥計在行動前三天,足不出戶,未與任何人接觸。盡職盡責。”
最後,是右邊那份。
“王通,負責情報分析。是他從一堆雜亂的線報中,篩選出那條指向‘香料鋪’的關鍵信息。眼光獨到。”
“太幹淨了。”
“一個真正的內鬼,最高明的偽裝,不是畏縮和躲閃,而是過度的‘清白’和‘能幹’。”
他的目光從三份檔案上掃過。
“張彥的防區固若金湯,所以敵人無需派人試探,因為內鬼會直接告訴他們,哪裏是安全的。”
“趙祈的監視無懈可擊,所以嫌疑人無需出門,因為內鬼會告訴他們,情報可以通過隔壁的茅廁,用舊恭籌傳遞出去。”
“王通的判斷精準無比,因為那條線報,本就是敵人喂給他,讓他‘精準’地發現的。”
在林琛的分析下,這些人的“功績”。
“那……如何確定是哪一個?”
“不確定。”
“所以,也無需確定。”
他從桌案上拿起三份卷宗,遞給崔明琅。
“這是三份剛剛偽造好的絕密情報。”
“都用你教我的崔氏圖語加密。”
“第一份,是關於我們繳獲了一批‘歸雁閣’的秘密武器,藏在城西的武庫。”
“第二份,是關於狄仁傑在洛陽策反了一名‘歸雁閣’高層,即將押送回京。”
“第三份,是關於聖人準備啟用一套新的秘密傳訊係統,這是新係統的密鑰和聯絡點。”
“三份情報,都指向不同的方向,都同樣緊急,同樣致命。”
“我會通過不同的渠道,將這三份情報,分別‘泄露’給他們三個人。”
“我不看他們說什麽,不看他們做什麽。”
“我隻看,‘歸雁閣’的反應。”
“他們會相信哪一份情報,就證明,傳遞那份情報的人,是他們最信任的內鬼。”
洛陽,通濟渠碼頭。
裴元澈穿著一身沾滿油汙的短打,嘴裏叼著一根草根,像個真正的腳夫頭子,對著手下大聲吆喝。
他身後的不良人,都化裝成了碼頭上的苦力、商販、船工,散布在這片龍蛇混雜的區域。
他們在這裏已經勘察了五天。
這片區域,有十幾座巨大的貨倉,分屬不同的商號,每天吞吐著天文數字般的貨物。
從表麵看,一切正常。
直到黃昏,一名化裝成石匠的不良人,悄悄湊到裴元澈身邊,遞給他一塊不起眼的青石碎料。
“頭兒,你看這個。”
“這塊料子,是從東邊‘四海商行’的貨倉牆角撬下來的。”
“你看這切麵,這火燒的痕跡。”
他從懷裏又摸出另一塊幾乎一模一樣的石料。
“這塊,是我前天從南邊‘通達貨運’的倉房地基下摸出來的。”
裴元澈接過兩塊石料,在手裏掂了掂,又仔細看了看。
質地、色澤、形製,完全一樣。
“這不算什麽,或許是同一批采買的石料。”裴元澈皺眉。
“不。”
“頭兒,我以前在將作監幹過。這種石料的砌合方式,叫‘隱縫法’,用特製的鐵漿灌注,外麵看不出縫隙,堅固無比,隻有皇家的大工程才用。”
“最關鍵的是……”
“這種砌法,跟咱們之前探查的洛陽地下暗渠,那些新修繕的部分,一模一樣!”
裴元澈的心,猛地一跳。鎮河塔,找到了!
神都,長安,麟德殿。
武後手中,拿著姚崇從禦史台發來的八百裏加急密報。
“釜底抽薪……”
“傳朕旨意。”
“明日朝會,著中書侍郎魏玄同,就‘漕運鹽利,國之根本’為題,與百官議之。”
“再傳旨戶部,即刻成立‘計利司’,對大運河沿線所有鹽場、糧行、碼頭、商鋪,進行一次全麵的賬目核查。”
“名目,就叫‘為國增收,與民更始’。”
女帝的嘴角,浮現一抹笑意。
“蛇,藏在洞裏。”
“那就往洞裏,吹一口煙進去。”
“朕倒要看看,是它先被熏出來,還是它能把大唐這口鍋的鍋底,先燒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