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夜叩石門,國藏於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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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長安城南,官道。
    十幾道黑影,如鬼魅般貼著官道旁的陰影蠕動,腳步輕得聽不見一絲聲響。
    偶爾響起甲葉與兵刃輕微的碰撞,又被瞬間壓下,是他們身上唯一的動靜,也泄露了他們絕非尋常夜行人的身份。
    隊伍最前方,為首的男人猛地抬起手臂。
    身後十幾道身影瞬間定住,仿佛融入了更深的黑暗裏,連呼吸都變得若有若無。
    此人,正是高卓,“歸雁閣”在長安的行動頭領。
    他眯著眼,打量著前方不遠處那片廢棄軍械庫的漆黑輪廓。
    圖紙上的符號,是崔氏嫡係才能看懂的秘語,絕無仿冒的可能。
    而傳遞這份情報的,是他們埋得最深,如今也爬得最高的內應——王通,那個在林琛跟前表現得最為忠心耿耿的“自己人”。
    雙重保障,萬無一失。
    那個新上任的林指揮使,怕是還在為自己的“天羅地網”沾沾自喜。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獵犬,其實是一頭喂不熟的狼!
    今夜,他高卓就要親手把皇城司的臉麵,連同那個黃口小兒的傲氣,一起撕碎,再狠狠踩進泥裏!
    他最後掃過一遍圖紙,確認了方位,一把將它塞進懷裏。
    手,猛然向前一劈。
    身後的黑影們,悄無聲息地散開,如一張大網,朝著那片死寂的軍械庫籠罩而去。
    行動!
    然而,就在他手勢落下的那一刻。
    “咻!”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聲,從四麵八方同時炸響!
    “噗嗤!”
    “噗嗤!噗嗤!”
    身旁的弟兄,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身體就被強勁的箭矢貫穿,像個破麻袋一樣被釘在地上。
    鮮血瞬間噴濺,溫熱的液體甚至濺到了高卓的臉上。
    一切都發生在一息之間。
    前一刻還是誌在必得的夜襲,下一刻,就成了單方麵的屠宰場。
    高卓整個人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陷阱!
    是陷阱!
    那個內應,那個王通……他被耍了!那個黃口小兒林琛,他從一開始就在等自己!
    “有埋……”
    他張嘴嘶吼,想喊出“埋伏”二字,提醒剩下的人。
    可第二個字,卻被硬生生卡死在了喉嚨裏。
    “轟——”
    四麵八方的黑暗中,一圈火把驟然亮起,連成一條猙獰的火龍,將他們這片小小的區域照得亮如白晝。
    火光映照下,是一排排黑甲校尉,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一架架已經再次上弦,閃爍著死亡寒光的重弩。
    所有的弩口,都對準了場中僅剩的幾個活口。
    包圍圈的最前方,皇城司副使李敬業,緩緩舉起了手。
    隻等一個號令,便要將他們,射成肉泥。
    咻咻咻!
    數十張嵌著鐵鉤的大網從天而降,當場罩住七八人。
    網繩絞著細鐵絲,刀劈不斷,越掙越緊。
    黑暗裏,亮起星星點點的寒光。
    是弩,對準了他們的四肢。
    這不是抓捕,是狩獵。
    皇城司校尉從黑暗中撞出,盾牌在前,橫刀在後,結成絞殺的陣型。
    沒有勸降,沒有對峙。
    高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被分割,被盾牌撞倒,被橫刀從甲胄縫隙捅入。
    慘叫被捂回喉嚨,隻剩骨骼碎裂的悶響。
    他連殺兩人,背心被盾牌重重撞擊,整個人向前撲倒。
    幾名校尉壓上來,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冰冷的刀鋒貼住他的脖頸,血腥氣混雜著泥土的味道,灌入鼻腔。
    戰鬥,不到一炷香。
    高卓被押著,看見一個身影緩緩走出。
    黑色大氅,麵容冷峻。
    林琛。
    他看了一眼滿地俘虜,像工匠審視剛完工的活計。
    他從大氅上,拈起一根看不見的塵絮,彈掉。
    “帶回去。”
    ……
    同一時刻,洛陽,南市貨倉區。
    “四海商行”後門洞開。
    十幾個夥計打扮的漢子,正將一口口大箱子搬上板車。
    “快!天亮前運走!”
    管事低聲催促。
    黑暗裏,裴元澈抬手,猛地揮下。
    數十名不良人踩著軟底快靴,無聲無息地合圍。
    一個夥計剛直起腰,一隻手從背後捂住他的嘴,短刃瞬間劃過喉嚨。
    屍體被悄然拖入陰影。
    不到十個呼吸,所有搬運的夥計全部倒下。
    管事瞪大眼睛,剛要張嘴。
    裴元澈已到他麵前,一記手刀砍在他後頸。
    人軟軟昏倒。
    裴元澈一腳踹開貨倉大門。
    “清場。”
    不良人魚貫而入。
    迎接倉內護衛的,是早已上弦的短弩,箭矢破空,慘叫被壓製。
    一切歸於死寂。
    狄仁傑從黑暗中走出,這裏堆滿布匹糧食,空氣中是陳舊的黴味。
    他徑直走向貨倉中心,蹲下,地麵是巨大的青石板。
    他沒有敲擊,而是用手指撫摸石板間的縫隙。
    他的指尖停在最中心那塊石板的邊緣。那裏有一股微弱的、不屬於此處的幹燥氣流。
    風,從地下吹來。
    “這裏。”
    裴元澈和幾名不良人上前,用刀鞘插進縫隙,合力撬動。
    石板紋絲不動。
    “再來!”
    幾人憋紅了臉,猛地發力。
    “嘎吱——”
    沉重的齒輪聲響起,整整九塊青石板,緩緩向兩側滑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入口。
    一股混雜著書卷、桐油與陳年塵埃的幹燥空氣,從地底湧出。
    裴元澈舉著火把,照亮向下的石階。
    狄仁傑接過火把,第一個走下去。
    石階盤旋向下,百步見底,眼前豁然開朗。
    這裏不是寶庫,也不是祭壇,是一間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地下石室。
    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整齊排列,望不到盡頭。
    書架上,密密麻麻,全是碼放整齊的卷宗。
    裴元澈倒吸一口涼氣,感覺自己走入了一個帝國的影子中樞。
    狄仁傑走到最近的書架前。
    他的手拂過一排排卷宗,沒有立刻拿起。
    他隻是站著,呼吸著這陳腐又危險的空氣。
    最後,他隨手抽出一卷。
    打開。
    火光下,一行行蠅頭小楷,清晰無比。
    兵部職方司郎中,張柬之,貞觀二十年生,其父為……其妻族……其人好飲,醉後常言……
    狄仁傑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這是一份比皇城司檔案更陰私、更詳細的官員記錄。
    他放下這卷,又拿起另一卷。
    左羽林衛,三營七旅,換防路線圖,丙字號預案。
    再拿起一卷。
    江南東道,常州、蘇州、湖州三地,本年度鹽稅、漕米、戶籍總錄。
    一卷又一卷。
    官員私隱,軍隊布防,國家財稅,州郡民生。
    這裏,藏著一個影子六部。
    一個寄生在大唐肌體之上,足以顛覆一切的怪物。
    裴元澈看著狄仁傑的背影,隻覺得那火光映照下的側臉,前所未有的凝重。
    “狄公,這……”
    狄仁傑沒有回頭,緩緩將手中的財稅總錄卷好,放回原處。
    “元澈,把我們抓到的那個管事,帶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