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誅心三問,假麵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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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點不是落下的,是瘋了一樣砸下來的。
    “籲——”
    胯下的大宛馬發出一聲淒厲的悲鳴,再也撐不住,前蹄一軟,重重栽進泥濘裏,濺起一片汙濁。
    它死了。
    從京師到江都,千裏奔襲,這匹寶馬,活活累死。
    林琛從馬屍上翻滾下來,半跪在沒過腳踝的泥水裏。
    刺骨的冰冷順著褲管直衝頭頂,讓他渾身一顫。
    他甚至來不及喘息,猛地抬頭。
    瓢潑的雨幕中,前方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去。
    官道沒了。
    曾經通往江都的平坦大路,此刻已是一片渾濁的汪洋。
    汪洋之上,一排巨大的樓船連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牆,船體黝黑,槍戟林立。
    船上,一排排身披鐵甲的兵士麵無表情,手中的弓弩已經上弦。
    那一麵在風雨中狂舞的旗幟,上麵的“揚”字,狠狠抽在林琛臉上。
    揚州水師!
    他們不是來接應的,他們是來封鎖的!
    他們用戰船和刀槍,將江都變成了一座水上絕城。
    不遠處,傳來另一聲馬匹倒地的悶響。
    狄仁傑的身影在雨中搖搖欲墜,他靠著一棵被風雨抽打得歪斜的柳樹,劇烈地咳嗽,整個人佝僂著,臉色灰敗。
    那身濕透的官袍,緊緊貼在他幹瘦的骨架上,更顯淒涼。
    他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不。
    不是晚了。
    是對方,算準了他們來的每一步!
    這個局,從他們離開長安的那一刻,就已經布好了。
    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狄公……”林琛的聲音沙啞。
    “別管我。”
    狄仁傑艱難地擺了擺手,咳出的氣息混著雨水,但他整個人卻紋絲不動,死死釘在原地。
    “看。”隻一個字。
    林琛順著他的指向望去。
    雨幕之中,為首那艘巨獸般的戰船甲板上,竟然有人撐著傘,悠閑地坐著。
    一把傘,一張椅。
    那人就這麽坐著,仿佛不是在對峙廝殺,而是在自家後院,欣賞這一場潑天豪雨。
    這份從容,與周遭的殺機、風雨,形成一種讓人脊背發涼的割裂。
    他身上是一襲刺目的緋色官袍,腰間是隻有朝廷命官才能佩戴的金玉大帶。
    那張臉……
    揚州長史,陳光謙!
    他麵前,紫砂小爐的炭火燒得正旺。
    一壺水,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他竟在煮茶!不是在封鎖水道,不是在與朝廷欽差對峙。
    隻是在遊湖!
    他看到了岸邊的狄仁傑和林琛。
    看到了他們腳下死去的戰馬。
    陳光謙笑了。
    他抬起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那不是邀請。
    是貓抓到老鼠後,盡情玩弄的炫耀。
    林琛的血,轟一下衝上頭頂,腰間的橫刀“嗆”一聲出鞘半寸。
    “我去殺了他。”
    “站住!”
    狄仁傑厲聲喝道,聲音從未如此嚴厲。
    他猛地咳嗽起來,扶著柳樹的身體晃得更厲害。
    “你殺了他,揚州水師就從‘奉命封鎖’,變成了‘主官被殺,被迫造反’。”
    “你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逼他們跟著執筆人一條道走到黑。”
    “這是個陷阱。”
    林琛的刀,停住了。
    他看向被水師逼退到岸邊的皇城司校尉,人人帶傷,進退兩難。
    裴元澈站在最前方,那張疏離的臉上,青筋暴起。
    “那怎麽辦?”
    林琛低吼,雨水灌進嘴裏,又苦又澀。
    “就這麽看著?”
    “看著水位上漲,看著江都幾十萬百姓給他陪葬?”
    “狄公!我們沒時間了!”
    “對。”
    狄仁傑點頭,慢慢直起身。
    那根在風雨中搖晃的脊梁,一點一點,重新挺直。
    “我們沒有時間了。”
    “所以,不能用蠻力。”
    他邁開步子,一腳深一腳淺,踩著泥水,走向那排鋼鐵巨獸。
    林琛收刀入鞘,快步跟上。
    ……
    “狄公,別來無恙。”
    陳光謙依舊坐著,提起茶壺,給麵前一個空杯倒滿。
    茶湯青碧,熱氣氤氳。
    “本官奉命在此維持城防,迎接聖駕。”
    他微笑著,像一個恪盡職守的忠臣。
    “不知狄公與林指揮使,為何如此狼狽?”
    裴元澈氣得發抖。
    “陳光謙!歸墟水閘已開,運河決堤在即!你封鎖水道,阻撓辦案,是何居心!”
    “哦?”
    陳光謙故作驚訝地挑眉。
    “竟有此事?那可真是太危險了。”
    “如此說來,本官更不能讓開了。”
    “為了城中百姓安危,在查明真相前,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
    “這,是本官身為揚州長史的,職責。”
    他把“職責”兩個字,咬得極重,用大唐的律法,給自己套上了一副無懈可擊的鎧甲。
    林琛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牙關緊咬,腮邊的肌肉都在抽動。
    這他媽就是個死局!
    你敢動手,就是抗法,就是坐實了欽差謀逆的罪名,揚州水師便可名正言順地將他們就地格殺!
    你若不動手,就隻能在這岸邊,眼睜睜地看著水位上漲,看著江都被洪水吞沒!
    狄仁傑沒有理會他的巧言令色,就那麽站著,一動不動。
    雨聲,風聲,水聲。
    周遭的一切喧囂,似乎都與他無關。
    狄仁傑忽然開口。
    “陳光謙。”
    “你不是揚州人。”
    陳光謙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
    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狄仁傑繼續逼近,聲音愈發冰冷。
    “你祖籍,河北貝州。”
    “貞觀四年,貝州大水,淹沒七縣,流民百萬。”
    “你父親,時任貝州司倉參軍,負責賑災。”
    “卻因‘監糧不力’的罪名,死在獄中。”
    陳光謙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狄仁傑的目光,像兩把解剖刀,將他偽裝完美的皮囊一層層剝開。
    “你母親帶著三歲的你,行乞南下。”
    “你十三歲中秀才,卻因‘罪臣之後’,三試不第。”
    “二十年後,你改名換姓,才入仕為官。”
    “陳光謙。”
    狄仁傑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雷霆。
    “你告訴我,你父親的冤屈,你半生的屈辱,換來今日的官位。”
    “就是為了讓你,用一場更大的水,去淹沒另一座城嗎?!”
    質問聲在河岸回蕩。
    陳光謙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
    他偽裝的從容、優雅、官威,在這一刻,被狄仁傑撕得粉碎。
    他手中的白瓷茶杯,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嚓”聲。
    一道裂紋,從杯沿蔓延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