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青蓮寺的鍾聲漸漸遠去，戲班的車馬終於駛入臨江鎮。暮色四合時，碼頭上還泊著幾艘畫舫，船頭的紅燈籠在細雨裏暈開暖色的光。
    “到了到了！”班主跳下車轅，指著最大的一艘畫舫，“阿沅，咱們今晚就在船上過夜，明兒一早渡江。”
    柳言生飄在傅星沅身側，興奮地拽他袖子：“媳婦兒快看！那艘畫舫真掛著紅燈籠！”
    傅星沅唇角微揚，從行囊裏取出油紙傘撐開。班主回頭時，隻見傘麵微微傾斜，像是虛虛攏著個人影，可傘下分明隻有傅星沅一個。
    “怪事……”班主揉揉眼睛，招呼其他人搬行李去了。
    柳言生趁機貼到傅星沅背後，下巴擱在他肩上：“媳婦兒，我想吃糯米糕。”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傅星沅耳尖微紅：“先去船上安頓。”
    畫舫二層辟出幾間廂房，傅星沅分到臨窗的一間。推開雕花木窗，正對著江心月色。柳言生飄到窗前深吸一口氣，忽然“咦”了一聲：“這江裏有東西。”
    傅星沅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江麵浮著幾盞蓮花燈，燈芯燃著幽藍的火。更深處似乎有黑影遊過，帶起細小的旋渦。
    “水鬼。”傅星沅合上窗，“別管他們。”
    柳言生卻來了興致，飄到傅星沅身邊坐下：“媳婦兒見過水鬼娶親沒？聽說比冥婚還熱鬧。”
    傅星沅解開發帶，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他斜睨柳言生一眼：“你很想看？”
    柳言生湊近幫他梳理長發，手指穿過發絲時帶起細小的靜電：“我隻想看媳婦兒。”
    正說著，隔壁突然傳來三弦試音的聲音。班主扯著嗓子喊：“阿沅！來一段《遊園驚夢》給船家聽聽！”
    傅星沅剛要拒絕，柳言生卻眼睛一亮：“去嘛，我想聽。”
    畫舫前艙已經擺開陣勢。拉二胡的老樂師看見傅星沅進來，笑出一口黃牙：“阿沅來啦，就等你了。”
    傅星沅淡淡頷首，水袖一甩便入了戲。沒有上妝，沒有戲服，可那眼波流轉間，活脫脫就是個傷春的杜麗娘。柳言生倚在梁上看得入迷，魂體不自覺地跟著曲調微微發亮。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傅星沅唱到這句時，眼風掃過梁上，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老樂師的二胡突然走了調。他瞪大眼睛看著傅星沅身後明明空無一人的地方，燭火卻詭異地往左側傾斜，像是有人倚在那裏呼吸。
    曲終時，船家端來熱騰騰的糯米糕。柳言生迫不及待地飄下來，伸手就要拿，指尖卻穿過了瓷盤。
    傅星沅忍笑，悄悄背對著別人拈起一塊遞到他唇邊。柳言生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竟然真嚐到了甜味。他驚喜地眨眼：“媳婦兒喂的格外甜。”
    夜深人靜時，傅星沅被窸窣的聲響驚醒。睜眼就見柳言生蹲在窗邊，正用指甲在窗欞上刻字。
    “做什麽？”傅星沅撐起身子。
    柳言生回頭，月光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在地上投下淡紅色的影子。他指著自己刻的字笑：“你瞧，柳傅氏。”
    窗欞上歪歪扭扭刻著三個字，旁邊還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愛心。傅星沅心頭一熱，伸手將人拽進懷裏。
    “刻得真醜。”傅星沅說著，卻低頭吻了吻他的嘴角。
    江麵忽然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有人往水裏扔了石頭。柳言生警覺地抬頭，看見幾盞蓮花燈正圍著畫舫打轉。燈影裏，隱約有蒼白的手臂伸出水麵，指尖掛著水草。
    傅星沅隨手甩了張黃符出去，江麵頓時恢複平靜。柳言生趁機鑽進他被窩，手腳並用地纏上來：“媳婦兒好厲害。”
    傅星沅由他抱著，忽然問：“明日渡江後想去哪兒？”
    柳言生想了想，眼睛亮晶晶的：“聽說江南有座鴛鴦橋，夫妻牽手走過去就能白頭偕老。”
    “你是鬼，本來就不會老。”
    “那也要去。”柳言生耍賴似的蹭他頸窩，“我要和媳婦兒走遍所有夫妻該去的地方。”
    窗外，最後一盞蓮花燈也熄滅了。月光灑在江麵上，碎成千萬顆星星。傅星沅聽著耳邊均勻的呼吸聲，也逐漸睡了過去。
    畫舫微微搖晃，像一場不願醒來的夢。
    第二天清晨的晨霧籠罩著江麵，畫舫的桅杆上停著幾隻白鷺。傅星沅推開雕花木窗，潮濕的風裹著蓮香撲麵而來。
    柳言生從背後環住他的腰，下巴擱在他肩上：“媳婦兒起得真早。”
    傅星沅側頭，正對上柳言生亮晶晶的眼睛。晨光裏，他的魂體比昨夜又凝實了幾分，連睫毛投下的陰影都清晰可見。
    “餓不餓？”傅星沅伸手拂開他額前的碎發。
    柳言生正要答話，艙外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兩人對視一眼，推門出去一看卻發現是拉二胡的老樂師正癱坐在走廊上，麵前翻倒的銅盆裏灑出暗紅色的液體。
    “血……血啊！”老樂師指著傅星沅身後，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傅星沅回頭，隻見自己房門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血手印，五指纖長，顯然這是女子的手。
    柳言生眯眼湊近嗅了嗅：“不是血，是朱砂混了雞冠花汁。”
    班主聞聲趕來，看到血手印後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是……”
    “戲班誰帶了朱砂？”傅星沅鎮定地問。
    打鼓的小徒弟怯生生舉手：“我、我昨兒在鎮上買的，畫臉譜用……”
    柳言生飄到小徒弟麵前，忽然伸手從他衣領上拈下一片蓮花瓣。那花瓣觸到他指尖的瞬間，竟化作了灰燼。
    “昨晚有人放蓮花燈。”傅星沅意有所指地看向江麵，“怕是跟了我們一路。”
    班主臉色發白，突然抓住傅星沅的手腕：“阿沅，咱們這戲班是不是招惹什麽了？自從離了那個村子，怪事一樁接一樁……”
    傅星沅輕輕抽回手：“班主多慮了。許是江上水汽重，門板返潮顯了舊痕。”
    正說著，船家急匆匆跑來：“客官們快收拾行李，今兒有風浪，得提前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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