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初秋的蘇北平原，蘆葦蕩在夜色裏翻湧成墨色波濤。王家村最東頭的老槐樹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樹冠裏藏著幾隻驚鳥，時不時發出短促的啼鳴。村西頭機械廠的大煙囪晝夜不歇，黑煙混著鐵鏽味飄散在田間地頭，給家家戶戶晾曬的玉米都鍍上層灰蒙蒙的油膜。
    新過門的春燕把最後一口玉米麵糊糊咽下肚，鋁勺磕在搪瓷碗上發出脆響。堂屋八仙桌上擺著半碗醃蘿卜，紅雙喜暖水瓶在煤油燈下泛著暗光。她起身收拾碗筷時，手腕上的銀鐲子撞得叮當響——這是丈夫王建軍用第一個月工資在縣城供銷社買的。
    "嘩啦"水聲在灶間響起。水泥砌的洗碗池緊挨著東牆，春燕挽起碎花布袖口，露出截白生生的胳膊。牆根那個黃泥補過的狗洞突然灌進股冷風，吹得她後脖頸發涼。雞鴨傍晚就進了籠，大黃狗跟著建軍去了廠裏值夜班，這洞本該用稻草塞著的。
    搪瓷碗突然從指間滑落，在池底撞出悶響。春燕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牆上晃得厲害，洗潔精泡沫順著水流打著旋兒，忽然被一隻青灰色的巨掌攪碎。那手掌足有臉盆大，指節粗如胡蘿卜，黑褐色的茸毛間沾著草屑，掌心紋路深得像犁溝。
    "啊——！"尖叫聲撞在四麵灰牆上，震得頂棚葦席簌簌落灰。春燕倒退著撞翻條凳，後腰磕在灶台沿上生疼。那隻手仍固執地攤開著，指甲縫裏嵌著暗紅泥垢，小指突然神經質地抽搐兩下。
    灶王爺畫像在煙霧裏模糊成團暗紅，春燕抓起竹筷筒砸過去。筷子劈裏啪啦落在那隻怪手上，卻像砸在浸透水的棉被上。她哆嗦著摸到門閂，布鞋被門檻絆掉一隻也顧不得撿，光著腳就往曬穀場跑。
    月光把田埂照得慘白，春燕的藍布衫被夜風鼓成帆。三裏外的機械廠亮著昏黃的燈，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剛翻過的紅薯地裏，腳底板紮滿碎秸稈。路過亂墳崗時，夜貓子淒厲的叫聲驚得她摔進溝渠，手掌被蒺藜劃出血道子也渾然不覺。
    "建軍！建軍！"春燕拍著廠區鐵門上的紅星標誌，聲音帶著哭腔。看門老張頭披著棉襖出來時，正看見新媳婦散著頭發赤著腳，褲腿上沾滿蒼耳子。
    車間裏機床轟鳴聲戛然而止。王建軍拎著扳手衝出來，工作服上還蹭著黑機油。他今年二十五，國字臉透著股莽勁，左眉骨有道寸長的疤——去年為搶修設備讓齒輪刮的。
    "日他先人板板！"聽完媳婦斷斷續續的講述，王建軍把扳手往地上一摔，金屬撞擊聲在靜夜裏格外刺耳。他扯過晾在鐵絲上的棉紗抹了把臉，抄起牆角的鐵鍁就要往回衝。
    春燕拽住他胳膊："鎖...鎖門時太急，鑰匙落屋裏了..."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王建軍走得急，春燕小跑著才能跟上。路過村口代銷店時，值夜的會計老王頭從窗戶探出半個身子："建軍家的，大半夜的..."
    "家裏進賊了！"王建軍吼了一嗓子，驚得草垛後偷食的野貓竄上房梁。
    離院門還有二十步，春燕死死攥住丈夫的衣角。堂屋的煤油燈還亮著，在窗紙上暈出團暖黃，洗碗池方向卻黑黢黢的。王建軍踹開虛掩的院門，鐵鍁在青磚地上刮出串火星。
    那隻手還在。
    月光斜斜照進來，能看清茸毛上凝著夜露。手掌保持著索要的姿勢，腕部卡在牆洞裏微微顫動，像條擱淺的魚。王建軍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別！"春燕突然撲上來抱住他胳膊，"見血要倒三年黴的！"她想起去年鄰村殺豬匠被豬血濺了眼睛，年底就瞎了。
    王建軍喉結滾動兩下，刀尖指著牆洞罵："狗日的玩意兒，再不滾老子把你剁了下酒！"他每吼一聲就逼近半步，菜刀在牆上砍出白印子。
    忽然有股腥臊味在灶間漫開。那隻手猛地震顫起來，指甲在水泥池沿刮出刺耳聲響。牆皮撲簌簌往下掉，黑毛間滲出暗黃黏液，順著池壁緩緩流淌。王建軍正要再罵，牆外突然傳來聲嗚咽，像是老狗臨終前的哀鳴。
    當最後半截小指縮出牆洞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春燕癱坐在條凳上，發現洗碗池裏凝著層油膏狀的東西，腥臭味熏得人作嘔。王建軍舉著煤油燈照牆洞，突然"咦"了一聲——洞沿沾著幾根灰白毛發，比馬鬃還硬。
    第二天晌午，代銷店門口的老槐樹下聚滿了人。赤腳醫生孫瘸子信誓旦旦地說昨夜聽見狼嚎，生產隊長吧嗒著旱煙反駁："咱們平原哪來的狼？八成是逃荒的乞丐。"蹲在磨盤上的知青小劉推推眼鏡："我在《奧秘》雜誌上看過，這可能是未進化完全的猿人..."
    王建軍拎著水泥和磚塊過來時，人群自動讓開條道。幾個半大孩子想湊近看那個被封死的牆洞，被他瞪得縮回人堆。春燕在院裏曬被褥，聽見牆外七嘴八舌的議論，把晾衣繩上的被單扯得嘩嘩響。
    當晚村裏家家戶戶都堵了牆洞。李寡婦把看家的老狗拴在灶間，趙會計連夜給兒子房間釘上鐵柵欄。隻有村西頭的劉半仙撚著山羊胡說這是黃大仙討封，拎著酒肉在亂墳崗燒了半夜紙錢。
    如今那堵牆早就拆了建新房，洗碗池的位置變成了貼著瓷磚的整體櫥櫃。隻是每年清明，春燕擺供品時總要往牆角撒把糯米。去年村裏通天然氣，工人挖溝時掘出副白骨，右手指骨格外粗大，王建軍聽說後扛著鐵鍁去看了半晌，回來就把堂屋供著的菩薩像擦得鋥亮。
    偶爾夏夜乘涼，搖著蒲扇的老人們還會提起那年秋夜的怪事。說也奇怪，自那之後王家村再沒鬧過黃鼠狼，連偷雞的野貓都絕了跡。隻有村小學翻修時，在舊牆根挖出個臉盆大的地洞，洞口泥壁上留著五道深深的抓痕。
    喜歡民間故事錄合集請大家收藏：()民間故事錄合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