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簷角耙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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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槐樹村還裹著青灰色的霧靄,生子奶奶家的土坯房後牆爬滿了忍冬藤。那年我七歲,總愛趴在石磨盤上看她佝僂著腰給南瓜秧掐尖。她耳垂上的銀丁香隨著動作搖晃,在晨光裏碎成細小的光斑。
"小四兒,幫奶奶把鋤頭遞來。"她的聲音像揉碎的幹棗殼,帶著沙沙的響。我踮腳去夠牆角的農具,鐵器相碰的清脆聲驚醒了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時帶落幾片碎瓦。
順哥就是踏著這樣的晨露來的。那天村口老槐樹上掛滿冰淩,他背著藍布包袱從驢車上跳下來,黑棉襖肩頭凝著白霜。"姥姥!"他喊聲清亮,驚得正在掃院子的生子奶奶把笤帚都摔在了地上。我蹲在牆根數螞蟻,看見老太太顫巍巍的手撫上青年人的臉,指尖沾了他睫毛上的冰花。
那年冬天格外漫長。順哥住進東廂房,把褪色的藍布窗簾換成軍綠色帆布。每天雞叫三遍,村西打穀場就傳來木棍破空的"嗚嗚"聲。我們十幾個半大孩子裹著臃腫的棉襖,看他在薄霧裏騰挪,黑布鞋踢起雪沫子,竟能在結冰的地麵走出蓮花步。
"這叫八卦掌。"他捏著我凍紅的手腕調整姿勢,"腳跟要碾著地走,像老牛犁地。"我聞見他袖口飄來的艾草香,和生子奶奶常年熬藥的陶罐裏冒出的氣息一模一樣。
最讓我們咋舌的是他上房的功夫。我家青磚到頂的堂屋少說有兩丈高,他腳尖在磚縫間幾點,眨眼就蹲在了屋脊上。生子奶奶總在此時拄著鋤頭站在菜園裏罵:"作死的猢猻!摔折腿看哪個姑娘跟你!"可我們分明瞧見老太太轉身時,用袖口飛快地抹了眼角。
開春後順哥帶我們往北坡挖拳菜。新發的嫩芽藏在枯葉下,他教我們辨認時說:"找東西要順著地氣走,就像打拳要順著筋骨勁。"這話被路過的生子奶奶聽見,老人家用拐棍敲著田埂笑罵:"小崽子倒編排起姥姥采藥的本事了。"
1994年穀雨那天,順哥收到東北來信。生子奶奶坐在堂屋八仙桌前,戴著老花鏡把信紙摩挲得嘩嘩響。"牙克石...成家..."她念叨著,忽然把信拍在桌上。窗欞間的陽光裏浮塵亂舞,我看見老人枯瘦的手指在"不回來了"四個字上來回劃動。
那之後東廂房的軍綠色窗簾再沒拉開過。生子奶奶依舊每天卯時起身,卻總要在廂房門口愣怔片刻。有次我見她對著落了灰的窗台喃喃:"東北的雪該有門檻高了吧?"
2003年非典鬧得最凶時,村裏封了路。穀雨剛過,生子奶奶院裏的老梨樹開得淒惶。那天晌午我隔著籬笆看見她坐在藤椅上打盹,房簷下的鐵耙子突然"咣當"砸在青石板上。老太太驚得跳起來,那利索勁兒全然不像九旬老人。
"作孽的野貓!"她邊罵邊踮腳去掛耙子。生鏽的鐵齒剛挨著椽子,又"啪"地摔下來。如此三次,老人把耙子往地上一摜:"由著你去!"話音未落,豬圈頂的柳條笸籮突然轉得像陀螺,篩落的苞穀粒蹦跳著,在泥地上劃出詭異的弧線。
我扒著籬笆的手心沁出冷汗。生子奶奶突然僵在原地,她渾濁的眼珠映出個黑影——穿黑褂子的人影從豬圈躥向堂屋,後襟掃過門簾時,分明露出半截褪色的軍綠襯裏。
"順啊!"老太太的哭腔劈裂了春日的寂靜。我看著她踉蹌追進堂屋,藍布門簾還在晃動,可屋裏隻有祖宗牌位前的長明燈在竄火苗。五鬥櫃上的老座鍾"當當"敲響,驚飛了梁上的燕子。
約莫半炷香後,大舅紅著眼睛撞開院門。生子奶奶正坐在梨樹下撿簸箕裏的陳年艾草,碎屑沾了滿襟。她沒抬頭,手指死死摳著簸箕沿:"是順出事了吧?"
大舅的眼淚砸在青石板上。原來三天前牙克石下了場桃花雪,順哥為救鐵軌上的孩子,自己卻...生子奶奶突然抓起把艾草撒向空中,幹枯的莖葉被春風卷著,粘在還在晃動的鐵耙齒上。
出殯那日,生子奶奶執意要把順哥的舊棉襖放進棺木。當軍綠色布料覆蓋住冰冷的麵容時,棺槨裏突然響起極輕的"嗒"聲。扶棺的人都說,那是融化的冰花墜在呢子上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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