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暴雨總帶著股腥氣，澆得市立醫院外牆的爬山虎都耷拉著腦袋。張建國把煙頭按滅在樓梯間的水泥台上，白大褂左肩洇開一大片水漬——半小時前他剛把渾身濕透的運輸科小王從搶救室推出來，那小夥子脾髒破裂，血水混著雨水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紅痕。
    "老張，三床家屬到了。"護士長從走廊拐角探出半張臉，眼袋青得發紫。張建國摸出皺巴巴的筆記本，鋼筆尖在"林秀娟"三個字上洇開墨團。運輸科最年輕的女調度員，昨天下午兩點十七分確認死亡，顱骨粉碎性骨折，享年二十八歲。
    重症監護區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張建國隔著玻璃瞥見林秀娟丈夫佝僂的脊背。那個穿藏藍色工裝的男人正機械地往死亡通知書上按手印，紅色印泥蹭到袖口，像團凝固的血。
    "單位代表都到齊了？"運輸科主任老周啞著嗓子問，他中山裝第二顆扣子繃著，露出裏頭洗得發黃的白汗衫。張建國數了數走廊裏的人頭，運輸科六個，工會兩個，加上自己這個辦公室主任，九個人在消毒水味道裏站成歪斜的隊列。
    "小趙去太平間辦手續了。"保衛科老李突然開口，他後脖頸有道新鮮抓痕，"林秀娟她媽剛才鬧騰，說閨女眼皮還在跳。"這話讓所有人不約而同望向309病房，淡綠色門簾紋絲不動，唯有床頭監護儀的電源線還垂在床邊，像條僵死的蛇。
    淩晨四點二十七分，張建國摸出懷表確認第三次時間。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泛著幽綠，他看見運輸科新來的大學生縮在長椅上打盹，製服前襟沾著幹涸的咖啡漬。這讓他想起昨天車禍現場——7路公交車側翻在國道排水溝裏，擋風玻璃呈蛛網狀碎裂，林秀娟的半截發卡嵌在裂縫中，金屬蝴蝶結翅膀上凝著暗紅血珠。
    "老張！"同事老錢突然捅他手肘，"你看那孩子..."
    消毒水味道裏混進一絲痱子粉的甜膩。電梯口轉出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左手攥著彩虹風車，右手被個駝背老頭牽著。後麵跟著拿病曆本的護士和挎竹籃的老太太，竹籃裏探出半截輸液管，隨著腳步晃出細碎反光。
    "小朋友我們走這邊哦。"護士蹲下身指方向，胸前工牌撞出清脆響聲。男孩突然定在原地，風車葉片停止轉動，塑料杆子在他掌心折出冷光。張建國感覺後頸汗毛豎了起來，他分明看見孩子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強光直射的貓。
    "飛...飛..."男孩喉嚨裏擠出氣音，風車啪嗒掉在地上。老錢猛地抓住張建國胳膊，兩人同時看見309病房門簾無風自動，露出半截慘白的床單。
    老太太慌慌張張去捂孫子眼睛："小寶不怕，奶奶在這兒呢。"老頭彎腰撿風車時，竹籃裏滾出個蘋果，骨碌碌撞到張建國皮鞋尖。他彎腰去撿，蘋果表皮映出走廊頂燈，忽然扭曲成張模糊的人臉。
    "有阿姨！"男孩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小手指向309病房，"紅頭發的阿姨！在飛！頭上全是血！"護士手裏的病曆本嘩啦散了一地，老周倒退兩步撞上消防栓，金屬櫃門在寂靜中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張建國感覺有冷風鑽進襯衫下擺。他盯著309病房微微晃動的門簾，想起昨天整理遺物時，在林秀娟更衣櫃發現的假發——酒紅色大波浪，收據顯示是車禍前三天買的。運輸科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總是紮馬尾的姑娘，計劃在三十歲生日那天第一次燙發。
    男孩的哭聲在走廊裏產生詭異的回聲。張建國看見老錢摸出速效救心丸，保衛科老李的右手按在警棍上。電梯"叮"地一聲開門，小趙慘白著臉衝出來，手裏死亡證明飄落在地，正蓋住那個還在微微震顫的蘋果。
    "太平間..."小趙嘴唇哆嗦著，"林秀娟的遺體...不見了。"
    日光燈管突然爆出火花，走廊瞬間陷入黑暗。在女人們的驚叫聲中，張建國清晰聽見金屬支架滾動的聲響——那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醫院推床輪子轉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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