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龍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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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立秋那天,老羅頭攥著油紙傘站在崖口,看著山雨把泥漿衝成褐色的溪流。他腳上的膠鞋已經看不出底色,褲腿沾滿鬼針草的種子。遠處傳來悶雷般的響動,老羅頭渾濁的眼球顫了顫,二十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山崩,就是這樣在雨幕裏拉開序幕的。
    "羅叔!"村會計踩著泥漿追上來,"縣裏來的考察隊要進老龍溝,您給帶個路?"
    老羅頭用傘尖戳了戳崖邊的青岡樹,樹根裸露在外的部分泛著鐵鏽紅。"那棵白果樹原先就長這兒。"他吐掉嘴裏的煙絲,"八人合抱的樹幹,樹冠能遮住半畝地。六三年饑荒,樹洞裏淌出蜂蜜救了半個村的人。"
    雨絲斜斜地切進山坳,將記憶裏的白果樹泡得發脹。那年開春,省城來的木材商在樹下支起帳篷,村長家連著三夜飄出燉雞香。第四天清晨,電鋸聲驚飛了整座山的斑鳩。老羅頭記得樹根斷裂時噴出的汁液是暗紅色的,順著山崖流了三天三夜,把山腳的青石染成了褚色。
    "後來就出事了。"老羅頭領著考察隊往滑坡遺址走,枯瘦的手指劃過岩壁上的溝壑,"看見這些紋路沒?像不像龍鱗?"
    十七戶人家的廢墟沉睡在泥石流下,唯獨張老漢的青瓦房突兀地立在廢墟中央。房簷下的辣椒串還在風雨裏搖晃,門檻上留著半截沒燒完的鬆明。老羅頭蹲下身,從牆根摳出塊焦黑的木片——這是當年救命火堆的殘骸。
    "那晚的雨比現在急。"老羅頭的聲音混在雨聲裏,"張家老爺子說聽見山肚子裏有鐵鏈子響,出門就瞧見兩盞紅燈籠飄在崖頂上。"他比劃著燈籠擺動的軌跡,"這麽一晃,那麽一搖,活像龍眼睛在雲裏翻騰。"
    考察隊的相機快門聲響成一片。戴眼鏡的年輕學者湊近岩壁拍照,閃光燈照亮了石縫裏半截生鏽的銅鈴。這是當年拴在白果樹上的祈雨鈴,山崩時被甩出三裏地,鈴舌早不知去向。
    1998年汛期,我在縣誌辦翻到這段記錄時,外公正躺在竹椅上講另一個故事。蟬鳴聲裏,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掌在空氣中劃出弧線:"七五年冬天,我跟著供銷社去黃桷埡收骨頭。那年頭骨頭金貴,能換三十斤苞穀麵。"
    老人描述的黃桷埡集市像是長在山腰的蘑菇群,吊腳樓的木柱深深紮進岩縫。商販用竹篾編的背簍裝山貨,背帶磨得發亮的部位沁著鹽漬。外公記得最清楚的是集市東頭的湯鍋鋪,老板娘總在圍裙上擦手,銅鍋裏翻滾的羊雜碎冒著膻香。
    "轉過年來再去,整麵山崖都禿了。"外公的煙鬥在暮色裏一明一滅,"湯鍋鋪的銅鍋掛在三裏外的歪脖子樹上,裏頭結著冰碴子。"
    幸存者王家的土坯房孤零零立在河灘上,牆皮還留著供銷社收購站的宣傳標語。王家媳婦生產那晚,接生婆看見窗外閃過鱗片似的青光。嬰兒啼哭響起時,山崩的轟鳴吞沒了產婆的祝詞。等塵埃落定,他們發現床頭的煤油燈還亮著,燈罩上落滿細碎的石英砂。
    "這是龍鱗。"外公從木匣裏取出片閃著幽光的物件,"供銷社老劉在河灘撿的。"鱗片邊緣呈鋸齒狀,對著光能看見密密的年輪紋。我把鱗片貼近耳邊,恍惚聽見山洪奔湧的悶響。
    2013年雨季,我在老龍溝遺址見到張老漢的孫子。這個精瘦的中年漢子正在廢墟前燒紙錢,火堆裏混著曬幹的艾草。"城裏專家說是什麽地質結構。"他往火裏扔了把紙元寶,"要我說,就是白果老爺找不著家了。"
    風卷起紙灰飄向崖頂,那裏新種的白果樹苗才拇指粗細。樹坑裏積著雨水,倒映出支離破碎的天空。幾隻岩燕掠過樹苗,翅膀掃落的水珠墜入深澗,像極了當年白果樹斷裂時濺落的血淚。
    暮色四合時,山那邊傳來雷聲。張老漢的孫子突然指著崖壁喊:"快看!"在閃電青白的鞭痕裏,岩層紋路竟似活物般蠕動。眨眼工夫,兩道暗紅的光暈從石縫中浮起,忽明忽暗地懸在當年燈籠出現的位置。
    我們屏息後退的瞬間,暴雨傾盆而下。雨簾中,紅光漸漸淡去,隻剩下新栽的白果樹苗在風裏瑟瑟發抖。遠處村落的燈火次第亮起,恍若當年張家人在暴雨中點燃的救命火堆,在群山環抱中倔強地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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