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梅雨季來得格外早，江州市西坡巷的磚紅色院落終日浸泡在雨水裏。三棟六層筒子樓像生了鏽的積木斜插在山坡上，青苔順著開裂的水泥牆攀爬，纏繞著各家各戶晾曬的黴濕被褥。三年前市政擴建濱江立交橋，用兩米高的紅磚牆將這片危房區圈成孤島，唯有西南角的豁口供兩百多戶居民出入。
    收廢品的瘸腿張是第一個發現洞口的人。五月初那場暴雨過後，垃圾堆邊緣塌陷出個臉盆大的窟窿，濕漉漉的紅磚縫隙間，能瞧見二十米下方立交橋護欄細如鉛筆。他啐了口唾沫，用破草席蓋住洞口，轉身時碎酒瓶劃破膠鞋，血珠滲進煤渣裏像某種詭譎的符咒。
    七歲的林小宇出事那天，樟樹花的腥甜混著垃圾堆的腐臭在暮色中發酵。下午四點，他攥著吃剩的蝦條包裝袋跟在母親陳慧身後，斜陽將紅磚牆染成血色。"別靠近那個洞！"陳慧突然拽住兒子的書包帶。草席下露出的洞口幽深如眼，幾縷青苔在風裏招搖，塑料包裝袋飄進去的瞬間，林小宇感覺有冰涼的指尖劃過腳踝。
    洞底傳來沙沙的響動，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撓磚牆。夕陽突然暗下去，渾濁積水中倒映著張布滿皺紋的臉。"小宇！"陳慧鉗住兒子胳膊的手在發抖——方才那個角度，再往前半步就會墜入深淵。她沒注意到兒子左腳踝浮現的烏青指痕，就像沒聽見劉奶奶說過三十年前修紅磚牆時，有個瘋婆子掉進水泥樁裏的傳聞。
    淩晨兩點的炸雷驚醒了淺眠的母親。客廳大門洞開著，穿堂風卷著雨絲撲在陳慧臉上。垃圾堆旁的景象讓隨後趕來的鄰居們做了整月噩夢：渾身濕透的林小宇跪在洞口，半個身子探出紅磚牆外，後頸粘著片枯黃的梧桐葉。更瘮人的是他對著虛空呢喃的模樣，仿佛真有什麽在深淵裏與他對話。
    "婆婆說下麵好冷..."被抱回家的小男孩在浴缸裏打顫。陳慧用毛巾裹住他發紫的嘴唇，鑰匙串貼身塞進文胸。三天後的雨夜，本該反鎖的臥室門無聲洞開，林小宇光著腳走向玄關的背影泛著青灰。這次他跑得比野貓還快，陳慧追到垃圾堆時，正看見兒子像提線木偶般爬上磚牆缺口。
    月光突然刺破雲層，小男孩恢複神智似的哭喊起來，十指在濕滑的紅磚上抓出帶血的溝痕。陳慧撲過去的瞬間，指尖擦過校服下擺，那道瘦小身影墜入黑洞的刹那，立交橋方向傳來沉悶的撞擊聲。警戒線外，劉奶奶哆嗦著往地上撒紙錢，沒人注意到塌陷的洞口深處，幾縷花白頭發正順著汙水緩緩漂動。
    法醫在立交橋護欄找到半片帶血的指甲。結案那天，兩個工人用水泥封死了洞口，混凝土裏混著林小宇書包上掉落的卡通貼紙。次年開春，推土機碾平最後一塊紅磚時，建築隊長從橋墩鋼筋網裏扯出個鏽跡斑斑的銀鐲子，內側"周"字刻痕沾著暗褐色汙漬。
    如今每當夜雨傾盆，立交橋巡道工總能聽見孩童笑聲混著水流聲在橋墩間回蕩。有人說那是滲水孔造成的空腔效應，也有人說曾看見水泥裂縫裏伸出半截泡發的小手——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繞開第七根橋墩，那裏常年聚集著黑壓壓的蒼蠅，像是守著某個不可言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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