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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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十七分,許明遠數著點滴管裏落下的藥水。一滴,兩滴,三滴......病房裏隻有監測儀規律的"滴滴"聲和父親沉重的呼吸聲。
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伸手輕輕調整父親鼻間的氧氣管。父親的臉在昏暗的床頭燈下顯得格外蒼老,那些他記憶中嚴厲的線條如今被歲月軟化成鬆弛的皺紋。
"還沒睡?"
沙啞的聲音嚇了明遠一跳。父親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望著他。
"爸!您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喝點水?"明遠連忙起身,手忙腳亂地打翻了床頭櫃上的棉簽盒。
父親微微搖頭,目光轉向窗外。夜色中隱約可見醫院花園裏一棵老槐樹的輪廓。
"槐樹...開花了。"父親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明遠愣了一下,隨即想起童年時家門口那棵槐樹。每年五月,父親總會摘下一串槐花放在他書桌上,說花香能提神。而他總是嫌棄那味道太甜膩,偷偷扔進垃圾桶。
"嗯,開花了。"明遠低聲應道,喉嚨突然發緊。
父親艱難地抬起右手,指向床頭櫃抽屜。明遠立刻會意,取出那本相冊。
"您想看看?"
父親的手指顫抖著劃過相冊封麵,最後停在明遠高中畢業那張照片上。照片裏的少年意氣風發,摟著父親的肩膀,而向來嚴肅的父親竟罕見地露出一絲微笑。
"那天...你拿到...獎學金。"父親斷斷續續地說,每個字都像是費了很大力氣。
明遠鼻頭一酸。他記得那天父親破例喝了酒,在親戚麵前驕傲地說兒子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而當時的他隻想著快點離開這個小城。
"爸,您別說話了,好好休息。"明遠握住父親的手,那雙手曾經能輕鬆地把他舉過頭頂,如今卻枯瘦得能摸到每一根骨頭。
父親卻固執地翻到相冊最後一頁——那裏夾著一張明遠沒見過的照片。照片上是六歲的他騎在父親脖子上看煙花,小小的手緊緊抓著父親的耳朵,臉上滿是驚喜。
"你...怕黑..."父親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卻...說要看...煙花..."
一滴淚水砸在相冊上。明遠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哭。他胡亂抹了把臉,卻怎麽也止不住眼淚。
"對不起,爸...對不起..."他哽咽著,多年來築起的心牆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父親的手突然用力回握了他一下,雖然那力道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傻...孩子..."
窗外的槐樹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幾片花瓣飄落在窗台上。
清晨,明遠被推門聲驚醒。他這才發現自己趴在病床邊睡著了,相冊還攤開在膝上。
"哥。"
明月站在門口,手裏拎著保溫桶。陽光從她背後照進來,給她周身鍍上一層金邊。明遠恍惚間想起她小時候總愛這樣站在他房門口,等他起床一起上學。
"我帶了粥,媽熬了一晚上。"明月走進來,看到醒著的父親,眼睛一亮,"爸!今天氣色好多了!"
她熟練地支起床桌,盛出一碗熬得濃稠的小米粥。明遠注意到她舀粥時會輕輕撇去最上麵的一層,那是父親最喜歡的米油。
"我來喂吧。"明遠伸手想接過碗。
明月躲開了他的手:"你知道爸喝粥要加多少糖嗎?知道他討厭吃紅棗要一顆顆挑出來嗎?"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紮進明遠心裏。他收回手,沉默地看著妹妹嫻熟地喂父親喝粥,時不時擦擦父親嘴角。這一幕如此自然,仿佛已經重複過千百遍。
"明月..."明遠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生我的氣..."
"生氣?"明月突然笑了,那笑容裏沒有一絲溫度,"我不生氣,哥。我隻是習慣了。習慣了你不在,習慣了爸媽隻依賴我,習慣了所有重要時刻都隻有我一個人在場。"
她把空碗重重放在床頭櫃上:"去年爸六十大壽,你在哪?媽做膽囊手術那天,你在哪?我大學畢業典禮,你又在哪?"
"我..."
"你在開重要會議,在見大客戶,在趕提案。"明月的聲音越來越抖,"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麽嗎?去年你生日那天,爸一個人坐高鐵去你城市,在你公寓樓下等到淩晨,就因為想給你送罐他媽親手做的辣醬。"
明遠如遭雷擊。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後來呢?"他聲音嘶啞。
"後來你手機一直關機,爸在便利店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坐高鐵回來了。"明月眼圈發紅,"他回來就發燒了,卻不讓媽告訴你。"
父親閉上眼睛,仿佛不願回憶那段往事。明遠胸口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明月,我..."
"別說對不起。"明月打斷他,"如果你真覺得抱歉,就別再讓爸媽失望了。"
她轉身離開病房,腳步聲在走廊上漸漸遠去。
明遠呆立在原地,腦海中全是父親獨自坐在便利店裏的畫麵。那個曾經威嚴的父親,是如何在陌生城市的長夜裏,抱著一罐辣醬,等待一個永遠不會接他電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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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他跪在病床前,把臉埋在父親手心裏,"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父親的手輕輕動了動,撫上他的頭發。就像他小時候做噩夢時那樣。
中午,母親來換班。她看起來比前幾天更加憔悴,眼下掛著濃重的黑眼圈。
"你去休息會兒吧。"母親拍拍明遠的肩膀,"臉色這麽差。"
"媽,您才該休息。"明遠注意到母親走路時微微佝僂的背,"這幾天您都沒好好睡過。"
母親笑了笑,從包裏拿出一個藥盒:"你爸該吃藥了。"
明遠接過藥盒,突然注意到母親包裏露出一角藥瓶。他下意識拿出來一看,是一瓶抗抑鬱藥,已經吃了一半。
"媽!這是..."
母親慌忙搶過藥瓶塞回包裏:"老毛病了,醫生說是更年期症狀..."
明遠心如刀絞。他從未想過,那個永遠笑容滿麵的母親,那個每次通話都說"家裏一切都好"的母親,竟在默默服用抗抑鬱藥。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輕聲問。
母親避開他的目光:"去年冬天吧...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偶爾睡不著..."
去年冬天——正是父親去他城市等他那天。明遠突然明白了什麽。
"是因為我,對嗎?"
母親搖搖頭,眼淚卻先一步落了下來:"不全是...媽隻是...隻是有時候覺得,把你們養大了,反而更孤單了..."
明遠一把抱住母親。她在他懷裏顯得那麽瘦小,肩膀單薄得像是隨時會折斷。他想起大學時每次離家,母親都會偷偷往他行李箱塞各種零食,而他總是嫌重又拿出來。
"媽,我回來了。"他在母親耳邊輕聲說,"真的回來了。"
母親在他肩頭輕輕點頭,淚水浸濕了他的襯衫。
下午,醫生來查房,說父親恢複得不錯,再觀察兩天就可以轉入普通病房。明遠長舒一口氣,決定回家拿些換洗衣物。
多年未歸,老房子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門口那棵槐樹果然開花了,甜膩的香氣彌漫在整個院子裏。明遠站在樹下,恍惚看見年幼的自己正趴在窗台上數槐花。
推開家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客廳牆上掛著的全家福還是他大學畢業那年拍的,照片裏的四個人都笑得燦爛。明遠伸手撫過相框,指尖沾了一層薄灰。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驚訝地發現一切都沒變。書桌上攤開的考研資料,床頭貼著的籃球明星海報,甚至衣櫃裏還掛著他高中時的校服。仿佛時光在這個房間裏靜止了。
"你爸不讓動你房間的東西。"母親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每周他都會親自來打掃。"
明遠喉頭發緊。他打開書桌抽屜,裏麵整齊地碼著他學生時代的筆記本和獎狀。最上麵是一張他早已忘記的賀卡,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爸爸生日快樂"——那是他七歲時的手筆。
"爸一直留著..."
"他把你從小到大得的每一張獎狀都塑封好了。"母親輕聲說,"你工作後得的那些獎,他也會從報紙上剪下來收藏。"
明遠跪坐在地上,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大石。他從未想過,在他拚命向前奔跑、試圖擺脫這個小城的一切時,父親正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關於他的每一個片段。
衣櫃最下層有一個紙箱,明遠不記得自己有過這個。他打開一看,裏麵全是父親去他所在城市出差的票據——高鐵票、電影票根、餐廳收據...最早的一張是五年前的。
"爸...經常去我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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