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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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明遠坐在父親的書桌前,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本皮質日記本的邊緣。封麵上燙金的"1985"已經褪色,翻開第一頁,一行工整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今天,我放棄了省城的工作機會。
    明遠的心猛地一沉。
    他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件事。在他的記憶裏,父親一直是個安於現狀的人——小城機械廠的普通職工,沉默寡言,從未抱怨過生活。可眼前的日記裏,卻記錄著一個完全陌生的父親:
    廠裏終於批了我的調職申請,省城研究所的聘書也到了。可小芸剛查出懷孕,她身體不好,醫生說需要靜養。媽年紀大了,一個人照顧不來……"
    今天把聘書燒了。小芸哭了,說對不起我。傻瓜,有什麽好對不起的?"
    明遠的手指微微發抖。他翻到下一頁,日期已經是三年後——
    "明遠今天會叫"爸爸"了。他搖搖晃晃地朝我走過來,差點摔倒,我一把接住他,他咯咯笑個不停。突然覺得,那些沒能去成的遠方,好像也沒那麽重要了。"
    窗外,槐花被風吹落,輕輕拍打著玻璃。明遠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那裏本該握著父親曾經放棄的夢想,可他卻連回家吃頓飯都覺得是浪費時間。
    深夜,明遠被雷聲驚醒。病房裏,父親睡得很沉,呼吸均勻。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走廊,發現明月蜷縮在長椅上,額頭抵著膝蓋。
    "怎麽不回家睡?"他低聲問。
    明月抬起頭,眼睛紅腫:"……怕爸半夜不舒服。"
    明遠在她身旁坐下,沉默良久。雨點砸在窗戶上,像無數細小的石子。
    "我今天看了爸的日記。"他終於開口,"他年輕時……本來有機會去省城工作的。"
    明月冷笑一聲:"你現在才知道?"
    明遠一怔。
    "爸每次喝醉都會念叨這件事。"明月的聲音沙啞,"他說"人這一生,總得選一次"……可他從來沒後悔過。"她攥緊拳頭,"但你呢?你連春節回家都要算"時間成本"!"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明月淚流滿麵的臉:"你知道我最恨什麽嗎?不是你不回家,而是你明明擁有了爸放棄的一切——大城市、好工作、自由——可你活得像個囚徒!"
    明遠如遭雷擊。
    "你怕。"明月盯著他,"你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現這些年追逐的東西,根本填不滿你心裏那個洞。"
    雨聲震耳欲聾。明遠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第二天清晨,手機震動驚醒明遠。屏幕上跳出一條消息:
    [林總:明遠,董事會決定暫停你的創意總監職務。請盡快回公司交接。]
    他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走廊盡頭,母親正小心翼翼地用保溫杯接熱水。她佝僂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瘦小。明遠走過去,接過她手裏的杯子:"媽,我來。"
    母親驚訝地看著他:"你公司不是……"
    "不重要了。"他輕聲說。
    母親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像是終於等到了某個期盼已久的答案。她伸手撫平兒子衣領的褶皺,就像他小時候上學前那樣。
    "你爸今天能喝粥了。"她說,"我加了點山藥,養胃。"
    明遠點點頭,望向病房。父親正靠在床頭,戴著老花鏡翻看那本相冊。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他身上,溫暖而寧靜。
    這一刻,許明遠終於明白——
    人生真正的斷層,從來不是地理上的距離,而是當你擁有全世界,卻弄丟了唯一等你回家的人。
    清晨的查房醫生摘下聽診器,笑著對全家人宣布:"恢複得比預期好,再觀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母親捂著嘴哭出聲,明月跳起來抱住醫生連連道謝。明遠站在病床尾,看著父親緩緩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母親顫抖的肩。
    "哭什麽……"父親聲音沙啞,卻帶著久違的笑意,"還沒看到明月嫁人呢。"
    "爸!"明月漲紅了臉,全家人都笑起來。明遠望著這一幕,胸口湧動著酸澀的暖意。他忽然想起日記裏那個放棄省城工作的年輕人——如果當年的父親能看到此刻的光景,會不會更堅定當初的選擇?
    父親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明遠身上:"公司……催你回去了吧?"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明遠走到床邊,把手機遞給父親。屏幕上是最新郵件:【鑒於長期曠工,您的離職手續已啟動】。
    父親的手指在"離職"二字上摩挲良久,突然說:"好。"
    明遠愣住。
    "那年我燒掉聘書後,"父親望向窗外飄落的槐花,"在廠裏焊了整整三天鐵架子,焊到滿手水泡。"他轉頭看明遠,"但現在想想,如果重來一次……"
    "您還是會燒掉它。"明遠輕聲接話。
    父親笑了,眼角的皺紋像展開的扇麵:"你知道為什麽?"
    明遠搖頭。
    "因為人這一生啊,"父親慢慢握住他和明月的手,"真正值得後悔的,從來不是放棄過什麽,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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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是本該珍惜卻沒珍惜的。"明月突然接話,眼淚砸在三人交疊的手背上。
    收拾出院物品時,明遠在父親枕頭下發現一張泛黃的明信片。背麵是褪色的鋼筆字:【濱海市青雲路17號】,落款隻有一個字:【周】。
    "這是?"他遞給正在疊衣服的母親。
    母親的手突然僵住:"……你爸果然還留著。"
    原來三十年前,父親在機械廠認識了一位下放勞動的大學教授。那人臨走時留下地址,說如果父親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去找他。
    "你爸偷偷複習了整整一年高考,"母親撫摸著明信片,"直到我懷上你孕吐住院,他在病房外蹲了一夜,第二天就把複習資料全賣了。"
    明遠心髒狠狠一縮。他忽然想起大學時,父親總愛問他微積分題,當時還笑說"爸你懂什麽",現在才明白那是一個被時代碾碎夢想的人,在笨拙地觸碰另一種可能。
    "青雲路17號……"明月湊過來,"現在應該拆遷了吧?"
    明遠掏出手機搜索,地圖顯示那裏現在是一家書店。他鬼使神差地截了屏,某種模糊的念頭在心底萌芽。
    晚飯時,明月的手機突然響起。她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微變:"我出去接。"
    陽台上隱約傳來英語對話。母親憂心忡忡:"肯定是那個留學通知……"
    原來明月半年前就收到了倫敦藝術大學的錄取通知,卻因為父親突發腦梗一直瞞著家裏。
    "這孩子……"父親長歎,"和她哥一樣倔。"
    明遠走到陽台時,明月正用袖子狠狠擦臉。見他過來,她立刻切換成英語:"sorry, i need ore tie…"
    "去吧。"明遠直接抽走手機,對著那頭說:"s onth."
    明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瘋了?爸才剛出院!"
    "所以我留下來。"明遠把手機還給她,"三十年前有人為家庭放棄夢想,三十年後……"他揉了揉妹妹的頭發,"總該有人替他去看看世界。"
    明月"哇"地哭出聲,拳頭捶在他肩上:"那你答應我……答應我別再做那個行屍走肉的許總監了!"
    "我答應你。"他望向客廳——父親正戴著老花鏡研究醫囑,母親把剝好的橘子一瓣瓣喂到他嘴邊。窗台上的槐花枝投下斑駁影子,像一幅老舊的油畫。
    送明月去機場那天下著小雨。過安檢前,妹妹突然塞給他一把鑰匙:"青雲路17號,我查過了,書店老板是周教授的孫子。"
    明遠怔在原地。
    "爸的日記最後一頁……"明月紅著眼圈笑,"寫著"等明遠長大了,帶他去見周老師"。"
    回程的公交車上,明遠收到父親發來的照片。畫麵裏是家裏那麵空蕩蕩的牆,此刻掛滿了這些年缺席的全家福。最新一張是出院時拍的,父親坐在中間,他和明月一左一右做著鬼臉?
    窗外,雨停了。槐花的香氣混著濕潤的風湧進來,溫柔地漫過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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