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命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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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前夜的病房異常安靜。許明遠躺在黑暗中,聽著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窗外的月光透過百葉窗,在牆上投下條紋狀的影子,像監獄的鐵欄杆。明天這個時候,他的身體裏將流淌著另一個人的血液,攜帶著藍誌遠的腎髒繼續生存——這個念頭讓他胃部一陣抽搐。
門被輕輕推開,走廊的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個拉長的身影。
"還沒睡?"藍誌遠的聲音很輕,帶著些許猶豫。
許明遠撐起身子,打開床頭燈。藍誌遠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看起來疲憊但精神。
"睡不著。"許明遠示意他進來,"這麽晚還在醫院?"
藍誌遠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將信封放在床頭櫃上。"剛做完最後的術前檢查。"他頓了頓,"一切指標都很完美,醫生說明天會是個教科書級別的手術。"
許明遠注意到他說"完美"時眼神閃爍了一下。"有什麽問題嗎?"
藍誌遠搖頭,但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沒什麽大問題,隻是..."他歎了口氣,拿起那個信封,"我想給你看這個。"
許明遠接過信封,裏麵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一個繈褓中的嬰兒被一雙大手高高舉起,背景是簡陋的磚牆和一片麥田。嬰兒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小手張開仿佛要抓住整個世界。
"這是..."
"你。三個月大。"藍誌遠的聲音柔軟得不像是同一個人,"我偷偷回來看你們時拍的。你母親不知道。"
許明遠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那個嬰兒如此陌生又熟悉,小滿出生時也有那樣圓潤的臉頰和明亮的眼睛。"你一直留著?"
"四十年。"藍誌遠點頭,"現在該物歸原主了。"
許明遠突然感到一陣窒息,胸口像是壓著一塊石頭。這個人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珍藏了他四十年的記憶。"為什麽現在給我?"
"明天之後..."藍誌遠望向窗外,"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應該擁有自己的全部過去。"
許明遠聽出了言外之意——手術有風險,可能對捐贈者造成不可逆的傷害,甚至死亡。這個認知像冰水一樣澆在他頭上。
"我們可以取消。"他突然說,"繼續透析,等屍體腎源..."
藍誌遠搖頭,伸手按住許明遠的手腕——那個長期透析留下疤痕的位置。"看看這個。"他輕輕觸摸那些凸起的疤痕,"你還能堅持多久?小滿還能等多久?"
許明遠縮回手,疤痕處傳來隱隱刺痛。"這不公平...對你。"
"生命從來不公平。"藍誌遠苦笑,"你母親獨自撫養你,許建國明知不是親生卻視如己出,你掙紮在死亡邊緣...而我,缺席三十七年後,隻需要躺幾個小時,就能彌補一切。"
"不會這麽簡單。"許明遠聲音嘶啞,"手術後,我們...算什麽關係?"
藍誌遠沉默良久,月光照在他半邊臉上,勾勒出與許明遠驚人相似的輪廓。"不必是父子,如果你不願意。就當是...一個贖罪的老頭最後的禮物。"
許明遠胸口一陣刺痛。他想起母親病床前那個劃在掌心的"好"字,想起小滿畫中三個"爺爺"手拉手的畫麵,想起妻子眼中無聲的恐懼。明天的手術將改變所有人的命運,而他別無選擇。
"你應該回去休息了。"最終他隻能這樣說,"明天...會很漫長。"
藍誌遠站起身,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輕輕帶上了門。
許明遠再次拿起那張嬰兒照片,在月光下端詳。照片背麵的角落裏,有一行褪色的小字:"我的太陽,1978.5.12"。那是他的生日。
監護儀的"滴滴"聲突然變得刺耳,許明遠意識到自己的心率正在飆升。他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床頭櫃上擺著小滿今天新畫的畫——一家六口站在彩虹下,包括藍誌遠和老王。孩子用稚嫩的筆觸寫著一行字:"全家福"。
許明遠將嬰兒照片放進錢包,關燈躺下。牆上的條紋陰影隨著雲朵移動而變化,像流動的時間。他閉上眼睛,祈禱黎明晚些到來。
但太陽還是如期升起。早晨七點,護士推著手術準備車進來,蘇晴跟在一旁,眼下有明顯的黑眼圈。
"昨晚沒睡?"許明遠問,接受著血壓測量。
蘇晴搖頭,"值班,然後...思考太多。"她幫他換上手術服,手指微微發抖,"張醫生會主刀,李教授從北京飛來協助,都是頂尖專家。"
許明遠抓住她的手,"你在害怕。"
蘇晴的眼淚突然湧出,"作為醫生,我知道風險;作為妻子..."她說不下去了,將額頭抵在許明遠肩上。
許明遠輕撫她的後背,聞到她頭發上熟悉的洗發水味道。這個味道陪伴了他十五年,從熱戀到新婚,從小滿出生到如今的生命危機。"會沒事的。"他低聲說,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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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整,老王推著輪椅進來,身後跟著坐著輪椅的母親。她的右半邊臉仍然有些歪斜,但眼神清明,左手緊緊抓著一個布包。
"媽,你應該多休息。"許明遠皺眉。
母親搖頭,緩慢但堅定地說:"不...錯過。"她打開布包,取出一條紅色圍巾,"吉...祥。"
許明遠認出來,這是他上大學那年母親親手織的,說是本命年要避邪。他低頭讓她將圍巾係在自己脖子上,聞到上麵淡淡的樟腦丸味道——這條圍巾被珍藏了十幾年。
"謝謝媽。"他聲音哽咽。
母親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示意他打開。是許明遠父親許建國的軍官證複印件,照片上的年輕人目光堅毅,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爸..."許明遠輕觸照片。這個不是親生卻勝過親生的男人,十年前因肺癌去世,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體弱的妻子和獨子。
"他...會...驕傲。"母親一字一頓地說,然後指向許明遠的心髒,"在...這。"
許明遠將複印件和嬰兒照片一起放進錢包,緊貼胸口。老王推來輪椅,扶他坐上去。一行人沉默地穿過走廊,前往手術準備區。
在準備區門口,他們遇到了已經換上手術服的藍誌遠。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眼袋明顯,但腰板依然挺直。
"準備好了嗎?"他問許明遠,聲音平靜。
許明遠點頭,突然注意到藍誌遠手腕上的住院標簽寫著"rh陰性"——罕見的熊貓血型。難怪醫生說他們的配型如此完美,原來連罕見的血型都一致。這種相似度令人不安。
護士遞來手術同意書,許明遠接過筆,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無法簽名。紙上的風險告知條款密密麻麻:大出血、感染、排斥反應、麻醉意外...每一項都可能致命。
"許先生?"護士輕聲催促。
許明遠深吸一口氣,卻怎麽也控製不住手的顫抖。就在這時,小滿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
"爸爸!等等我!"
蘇晴的母親牽著小滿跑來,小女孩手裏揮舞著一張新畫的畫。她衝到許明遠麵前,將畫塞到他手裏:"給你的護身符!比昨天的更厲害!"
畫上是六個火柴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圈,中間躺著一個穿病號服的小人,頭頂有金色光環。每個火柴人身上都寫著名字:爸爸、媽媽、小滿、奶奶、王爺爺、藍爺爺。
"我們所有人保護你!"小滿認真地說,踮起腳在許明遠臉上親了一下,"魔法親親,加倍厲害!"
許明遠突然找回了力量。他穩穩地簽下名字,將畫折好放進病號服口袋,緊貼心髒。"謝謝寶貝,爸爸現在無敵了。"
醫護人員推著藍誌遠先行離開,許明遠看著那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男人的背影,胸口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在藍誌遠即將拐彎時,許明遠突然喊道:"爸!"
走廊上所有人都愣住了。藍誌遠猛地回頭,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
許明遠的聲音在顫抖,但清晰可聞:"注意安全...爸。"
藍誌遠的嘴唇抖動了幾下,最終隻是深深點頭,被推入了手術室。
接下來的等待漫長如年。蘇晴、母親和小滿坐在手術等候區,時鍾的秒針似乎走得格外緩慢。母親不停地數著佛珠,嘴唇無聲地蠕動;小滿趴在椅子上畫畫,時不時問"爸爸好了嗎";蘇晴則像個困獸般來回踱步,每隔五分鍾就看一次手表。
老王買來咖啡,遞給蘇晴一杯。"藍總的身體素質很好,手術會順利的。"
蘇晴接過咖啡卻沒喝,隻是盯著手術室上方的指示燈。"腎髒移植最危險的不是手術本身,是術後的排斥反應和感染。"她機械地說,像是在背誦醫學教科書,"即使親屬間移植,一年內出現嚴重排斥的概率也有15..."
"蘇晴。"老王輕聲打斷她,"現在你不是醫生,隻是妻子。允許自己害怕吧。"
蘇晴的肩膀垮了下來,咖啡杯在她手中顫抖。"我做不到...如果他...我該怎麽辦?"
老王攬住她的肩膀,像父親安慰女兒一樣。"他會沒事的。那小子倔得像頭牛,不會輕易認輸。"
小滿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蘇晴麵前舉起新畫的畫:"媽媽看!爸爸在飛!"
畫上是許明遠的形象,背後有一對巨大的翅膀,飛翔在彩虹之上。蘇晴接過畫,淚水模糊了視線。"畫得真好,寶貝。"她將女兒緊緊抱住,仿佛這是唯一的錨點。
六小時後,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張醫生走出來,手術帽和口罩上沾著汗水和零星血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連行動不便的母親也掙紮著要起身。
"手術很成功。"張醫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憊的微笑,"腎髒植入後立刻開始工作,排尿量非常理想。"
蘇晴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被老王一把扶住。"藍...藍誌遠呢?"她顫抖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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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室觀察,情況穩定。"張醫生轉向母親,"許太太,您該回病房休息了。您兒子至少還要兩小時才會醒來。"
母親固執地搖頭:"等...明遠。"
又過了三小時,當許明遠被推出手術室轉入icu時,全家人都擠在走廊上。他臉色蒼白如紙,但呼吸平穩,胸口微微起伏。小滿想衝上去,被護士攔住。
"爸爸在睡覺,"蘇晴輕聲解釋,"等他醒了,我們再去看他。"
"他的新腎腎乖嗎?"小滿天真地問。
蘇晴微笑點頭:"非常乖,已經在好好工作了。"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透過icu的窗簾時,許明遠睜開了眼睛。全身的疼痛立刻襲來,但奇怪的是,一種久違的輕鬆感從體內深處升起——那種透析後再也感受不到的、健康人才有的輕盈。
他微微轉頭,看到蘇晴趴在床邊睡著了,手裏還攥著小滿的最新畫作。窗外,晨光給一切都鍍上了金色邊緣,包括蘇晴疲憊卻平靜的睡臉。
許明遠輕輕動了動手指,觸碰到蘇晴的手。她立刻驚醒,眼中先是驚恐,然後是難以置信的喜悅。
"明遠!你...感覺怎麽樣?"她按下呼叫鈴,同時檢查各種監測數據。
"像是被卡車碾過..."許明遠聲音嘶啞,"但是...好的那種?"
蘇晴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小心地抱住丈夫,避開傷口。"你成功了,腎髒工作得比預期還好。肌酐值已經降到2.0了。"
許明遠突然想起什麽,"藍...他怎麽樣?"
"恢複得很好,比你早醒兩小時。"蘇晴擦掉眼淚,"他問的第一句話也是關於你的。"
許明遠閉上眼睛,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中膨脹。四十年的缺席,一場手術能彌補多少?他不知道。但此刻,他體內流淌的血液正經過那個人的腎髒過濾,這種聯係比任何血緣證明都更直接。
"小滿呢?"
"在家,我媽帶著。"蘇晴幫他調整枕頭,"她畫了至少二十張"爸爸的新腎腎",說要貼滿你的病房。"
許明遠輕笑,隨即因疼痛皺眉。"媽呢?"
"老王勸她回去休息了。她堅持守到淩晨三點,直到醫生保證你沒事。"蘇晴猶豫了一下,"她...很擔心藍誌遠,但不敢表現出來。"
許明遠理解這種複雜的情緒。對母親而言,藍誌遠既是青春的愛戀,也是被迫分離的傷痛,現在又成了救兒子性命的人。這種糾葛恐怕連當事人都理不清。
護士進來檢查各項指標,蘇晴退到一旁,專業地詢問著肌酐、尿量和電解質水平。許明遠看著她——這個既是頂尖腎病專家又是他妻子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愛意和感激。
"蘇晴,"當護士離開後,他輕聲呼喚,"過來一下。"
蘇晴靠近床邊,許明遠費力地抬起手,撫摸她的臉頰。"謝謝你沒有放棄我。即使在我最混蛋的時候。"
蘇晴抓住他的手,親吻掌心。"傻瓜,我簽的是終身合約,記得嗎?"
他們相視而笑,窗外的陽光越來越明亮,照在許明遠床頭的全家福上——那是小滿昨晚堅持要放在那裏的畫,六個笑臉手拉手,守護著中間的病床。
許明遠的手不自覺地移到腹部,那裏有一個新的傷口,也有一顆正在工作的、來自他生父的腎髒。這個事實還需要時間去完全接受,但此刻,他隻想享受這重獲新生的感覺。
"我想見小滿,"他說,"還有...藍誌遠。等他能走動了。"
蘇晴點頭,眼中閃爍著理解和某種釋然。"他會很高興的。昨天你叫他"爸"的時候,他哭得像孩子一樣。"
許明遠望向窗外,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四十年的空白無法在一夜間填補,但或許,就像這新腎髒慢慢融入他的身體一樣,那份缺失的父子情也能逐漸生長。
"幫我個忙,"他突然說,"回家把我爸——許建國的軍功章拿來。我想放在病房裏。"
蘇晴明白這個舉動的意義。她親吻許明遠的額頭,"他永遠是你父親,這一點不會改變。"
許明遠點頭,閉上眼睛。監護儀的"滴滴"聲變得規律而舒緩,像是生命的節拍器重新開始擺動。在朦朧中,他仿佛看到兩個父親站在床邊——一個穿著舊軍裝,一個穿著病號服——相視而笑,然後一起向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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