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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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後第七天,許明遠第一次能夠自己走到病房的窗前。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腹部的傷口隨著每次呼吸傳來陣陣刺痛。窗外的梧桐樹已經長出新葉,嫩綠的顏色在陽光下幾乎透明。他將手掌貼在玻璃上,感受陽光的溫度——這是幾周來第一次,他的皮膚沒有透析後的那種灰暗色澤。
"醫生說你恢複得比預期快。"
許明遠轉身,看到藍誌遠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束向日葵。他穿著便裝而非病號服,但臉色仍有些蒼白,左手不自覺地按在右側腹部——腎髒摘除的位置。
"你出院了?"許明遠有些驚訝。
藍誌遠點點頭,走進來將花放在床頭櫃上。"昨天下午。張醫生說我的指標全部正常。"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本來想早點來看你,但蘇晴說你需要靜養。"
許明遠慢慢走回床邊坐下,腹部的傷口因活動而隱隱作痛。自從手術那天在走廊上喊出那聲"爸"後,他們還沒有單獨相處過。現在病房裏隻有他們兩人,空氣中有種奇怪的緊張感。
"謝謝花。"許明遠最終說道,聲音比他預想的要幹澀。
藍誌遠在訪客椅上坐下,姿勢有些僵硬,顯然也在忍受不適。"蘇晴說你下周就能出院了?"
"如果肌酐值穩定的話。"許明遠下意識地摸了下腹部的繃帶,"新腎髒工作得很好。"
一陣沉默。監護儀的滴答聲顯得格外響亮。許明遠注意到藍誌遠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節奏不穩,透露出不安。這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男人,此刻像個第一次約會的少年般局促。
"你...還疼嗎?"許明遠打破沉默。
藍誌遠似乎鬆了口氣,嘴角微微上揚。"比預想的好。醫生說我的身體素質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他頓了頓,"當然,比不上你們年輕人。"
許明遠突然想起什麽,伸手去夠床頭櫃的抽屜。"小滿讓我把這個給你。"他取出一張折得皺巴巴的畫,"昨天她來的時候你不在。"
藍誌遠接過畫,小心地展開。紙上用蠟筆畫著兩個穿病號服的男人,一大一小,手拉著手站在彩虹下。小滿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爺爺和爸爸快快好"。
藍誌遠的手微微發抖,他摘下眼鏡擦了擦,動作刻意放慢。"她...一直叫我爺爺嗎?"
"自從看到你和老王站在一起後,她就認定你是"藍爺爺"。"許明遠觀察著藍誌遠的反應,"孩子似乎本能地理解這些關係。"
藍誌遠將畫折好,鄭重地放進胸前的口袋。"她很聰明,像你小時候。"他脫口而出,隨即有些尷尬,"我是說...從照片上看。"
許明遠想起那張自己被藍誌遠舉在麥田裏的嬰兒照。"媽說我小時候很鬧,整夜哭個不停。"
"隻有餓了或者尿濕的時候。"藍誌遠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後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急忙補充:"你母親...以前寫信提過。"
許明遠沒有戳破這個明顯的謊言。他想象著那個畫麵:年輕的藍誌遠偷偷回來看望他們,或許躲在某個角落,遠遠注視著母親懷中的嬰兒,卻不敢相認。那個年代,一個"黑五類"子弟和貧農女兒的愛情,注定充滿艱難。
"媽說你要回上海了?"許明遠換了個話題。
藍誌遠點點頭,"公司有些事情必須處理。但我每周都會回來複查,順便..."他猶豫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看看小滿。當然,完全尊重你們的決定。"
許明遠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請求。自從手術以來,他一直避免思考與藍誌遠未來的關係。那聲脫口而出的"爸"更多是手術前的情緒使然,而非深思熟慮的決定。但現在,看著這個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男人眼中的期待,他發現自己無法拒絕。
"小滿很喜歡你。"他謹慎地回答,"周末她通常有繪畫課,但下午有空。"
藍誌遠的眼睛亮了起來,"我不會打擾太久。也許...帶她去公園?我注意到她喜歡觀察鳥類。"
許明遠驚訝於他的細心。"你什麽時候觀察到的?"
"上周三下午,在醫院花園。"藍誌遠有些不好意思,"我從窗戶看到你們。她指著樹上的麻雀,很興奮的樣子。"
許明遠記得那天。小滿發現一隻築巢的麻雀,激動得手舞足蹈。而藍誌遠竟然在樓上注視著這一切,像個不敢靠近的旁觀者。這個畫麵讓他心頭一酸。
"你可以直接加入我們。"他輕聲說。
藍誌遠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但很快又搖搖頭。"我不想讓你為難。畢竟...我們的關係很複雜。"
確實複雜。許明遠摸著自己腹部的新腎髒,那裏跳動著藍誌遠的一部分。生物學上的父親,情感上的陌生人,救命恩人,缺席者...所有這些標簽糾結在一起,令人無所適從。
"慢慢來吧。"最終他這樣說,"就像這新腎髒,需要時間適應。"
藍誌遠理解地點頭,隨即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差點忘了主要目的。這是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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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遠接過盒子,打開後發現是一塊古董懷表,銀質表麵雕刻著精美的藤蔓花紋。他翻開表蓋,裏麵是一張微小的照片——年輕時的藍誌遠和母親站在河邊,笑容燦爛。
"這是我下鄉前拍的。"藍誌遠輕聲解釋,"懷表是我祖父的,本來想...在你出生時送給你。"
許明遠摩挲著冰涼的金屬表麵,想象這塊表如何在藍誌遠的抽屜裏靜靜等待了四十年。"很漂亮,謝謝。"他頓了頓,補充道:"爸。"
這個詞在空氣中振動,兩人都愣住了。許明遠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自然而然地叫出口,而藍誌遠的眼眶瞬間紅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藍誌遠聲音嘶啞。
許明遠點點頭,兩人小心地避開傷口,輕輕擁抱。藍誌遠身上有淡淡的藥香和古龍水混合的味道,與許明遠記憶中父親許建國的煙草味截然不同,卻莫名地令人安心。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蘇晴和小滿走了進來。小滿看到這一幕,驚喜地拍手:"爸爸和藍爺爺和好了!"
蘇晴驚訝地挑眉,但沒有多問。她手裏拿著許明遠最新的檢查報告,臉上帶著醫生特有的平靜表情。"好消息,肌酐值降到1.8了。"
藍誌遠迅速擦了下眼睛,站起身給小滿讓位置。小女孩立刻爬上病床,小心地避開爸爸的傷口,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今天幼兒園發生的趣事。
許明遠一邊聽女兒說話,一邊觀察蘇晴和藍誌遠之間的互動。蘇晴專業地向藍誌遠詢問他的恢複情況,兩人交流著醫學術語,氣氛出奇地自然。這個場景本該在十幾年前就發生——父親和妻子討論家庭瑣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充滿了試探和小心翼翼。
當天晚上,當小滿和蘇晴離開後,許明遠從床頭櫃取出錢包,抽出兩張照片並排放在一起——一張是許建國穿著軍裝的正式照,一張是藍誌遠剛給他的懷表中的小照片。兩個父親,一個養育了他,一個給予了他生命和第二次生命。他將照片貼在病房的牆上,關燈入睡。
月光中,兩張照片靜靜並列,像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兩周後,許明遠終於獲準出院。蘇晴堅持要辦一個小型慶祝聚會,隻邀請最親近的家人。讓許明遠意外的是,她親自打電話邀請了藍誌遠。
"你確定嗎?"許明遠問,看著蘇晴在廚房忙碌。
蘇晴停下切菜的手,抬頭看他。"他是你父親,明遠。而且他救了你的命。"她語氣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小滿也很喜歡他。"
許明遠從背後抱住妻子,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洗發水香味。"謝謝你。"他輕聲說,不知該如何表達這種感激。
門鈴響起,小滿飛奔去開門。藍誌遠站在門外,手裏提著水果和一瓶紅酒,西裝筆挺但臉色仍有些蒼白。他看到許明遠,眼睛一亮。
"看起來氣色不錯!"他拍拍許明遠的肩膀,動作輕柔但真誠。
小滿拽著藍誌遠的衣角,"藍爺爺,看我畫的你!"她舉起一幅新作品,上麵是誇張變形的藍誌遠,頭發豎得像刺蝟,但笑容可掬。
"太像了!"藍誌遠誇張地讚歎,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這是給小小藝術家的禮物。"
盒子裏是一套專業兒童水彩筆,小滿歡呼著跑去找母親炫耀。藍誌遠看著她的背影,眼中滿是柔情。
"她真像你小時候。"他輕聲說,隨即意識到失言,尷尬地補充:"我是說...從照片上看。"
許明遠這次沒有放過他。"你到底看過我多少照片?"
藍誌遠沉默了一會兒,從手機裏調出一個加密相冊。"這些年...我雇人偷偷拍了一些。你小學畢業典禮,中學運動會,大學開學..."他滑動屏幕,展示出一係列許明遠人生重要時刻的照片,有些甚至是許明遠自己都沒見過的角度。
許明遠胸口發緊。這些照片記錄了他人生的每個階段,而拍照的人始終像個隱形人一樣站在鏡頭之外。"為什麽不早點現身?"
"最初是政治環境不允許。後來..."藍誌遠苦笑,"看到你被許建國照顧得那麽好,我不忍心打擾。他才是你真正的父親。"
許明遠想起養父許建國——那個沉默寡言卻無比可靠的男人,從未對他有過一絲區別對待,甚至在臨終前最牽掛的也是他的婚事和小滿的出生。那個軍功章現在還別在他的書架上。
"他可以是你父親,我也可以是。"藍誌遠仿佛讀懂了他的心思,"愛不是排他的。"
晚餐出乎意料地愉快。蘇晴做了許明遠最喜歡的紅燒排骨,藍誌遠則帶來了上海特色的醃篤鮮。小滿坐在兩個"爺爺"的照片中間——老王也來了——像個驕傲的小公主般展示她所有的畫作。
"這張是爸爸生病的時候,"她指著一幅深色調的畫,"這是爸爸現在!"後一幅畫則充滿了明亮的色彩,許明遠的形象周圍環繞著金色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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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爸爸現在這麽亮?"老王好奇地問。
小滿嚴肅地解釋:"因為藍爺爺給了爸爸一顆星星!在肚子裏!"
全桌人都笑了,隻有藍誌遠突然低頭掩飾情緒。許明遠注意到他的手在桌下微微發抖,不禁擔心他是否不適。但很快藍誌遠恢複了鎮定,加入了關於小滿繪畫天賦的討論。
飯後,當蘇晴和老王在廚房收拾時,許明遠發現藍誌遠獨自站在陽台上,望著遠處的夜景。他走過去,看到藍誌遠正悄悄服用幾粒藥片。
"不舒服?"許明遠關切地問。
藍誌遠迅速收起藥瓶,"隻是常規的術後藥物。"他轉移話題,"蘇晴是個好妻子,你很幸運。"
許明遠沒有追問,但記下了那個藥瓶的樣子。"是啊,這些年我虧欠她太多。"
"別這麽想。"藍誌遠轉身麵對他,"愛不是記賬本。你母親為我犧牲那麽多,從未想過回報。"
月光下,許明遠第一次仔細端詳這個給予他生命的男人。藍誌遠的眼角有深深的皺紋,鬢角全白,但眼神依然銳利。他突然好奇,如果當年沒有那些政治運動,如果他們一家三口正常生活在一起,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下周複查後,"許明遠說,"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媽?她最近能說完整的句子了。"
藍誌遠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確定她願意見我?"
"她昨天打電話來,特意問起你。"許明遠微笑,"我想有些心結,是時候解開了。"
藍誌遠深深點頭,眼中閃爍著感激。兩人沉默地站在陽台上,夜風輕柔地拂過臉龐。屋內傳來小滿的笑聲和蘇晴溫柔的責備聲,生活似乎正在回歸正軌。
當晚,當所有人都離開後,許明遠站在浴室鏡子前,小心地觸碰腹部的手術疤痕。那裏的皮膚還敏感脆弱,但已經愈合得不錯。他感受著體內那顆新腎髒的工作——沒有排斥,沒有不適,就像它本就屬於這裏。
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藍誌遠的一部分現在活在他體內,過濾他的血液,維持他的生命。這種聯係比任何血緣證明都更直接、更親密。許明遠想起晚餐時藍誌遠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悅,以及他偷偷服下的藥物。有什麽不對勁,但他不確定那是什麽。
回到臥室,蘇晴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平靜。許明遠輕手輕腳地上床,避免驚醒她。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落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銀色的線。他盯著那道光線,思緒萬千。
床頭櫃上,兩塊手表並排放置——一塊是他日常戴的現代腕表,一塊是藍誌遠送的懷表。許明遠伸手拿起懷表,打開表蓋,年輕時的父母在月光下微笑。四十年的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重疊,過去與現在交織在一起。
他輕輕合上表蓋,決定明天給藍誌遠打個電話,約他一起去醫院複查。也許,是時候開始了解這個突然闖入他生命的父親了。不僅僅作為一個腎髒捐贈者,而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有過去有秘密的完整的人。
許明遠閉上眼睛,感受著新腎髒在他體內安靜地工作,像一顆來自過去的禮物,持續給予他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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