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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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那天,許明遠下班回家時發現客廳裏堆滿了五顏六色的彩紙。藍誌遠正跪坐在地板上,麵前攤開著半人高的風箏骨架,竹條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這是...龍風箏?"許明遠蹲下身,手指撫過精致的龍頭造型。鱗片狀的彩紙在空氣中輕輕顫動,宛如活物呼吸。
藍誌遠的眼鏡滑到鼻尖:"小滿說想要能飛到月亮上的風箏。"他笑著調整竹條弧度,"我年輕時在濰坊學過幾個月的手藝,沒想到還記得。"
廚房飄來焦糊味。許明遠衝進去時,發現小滿正踮腳關火,灶台上的牛奶已經溢出一圈褐色的痕跡。
"爸爸你看!"她舉起畫滿星星的便當盒,"我給星星爺爺做的營養餐!"
便當盒裏躺著歪歪扭扭的三明治,胡蘿卜被切成奇怪的星形,許明遠認出那是藍誌遠常用的模具。他蹲下來平視女兒:"爺爺的檢查報告出來了?"
小滿點點頭,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扇形陰影:"護士阿姨說星星爺爺的腎髒在變強壯。"她突然壓低聲音,"但奶奶偷偷哭了。"
窗外的梧桐葉飄落在窗台上。許明遠想起今早主治醫師的電話——"移植手術很成功,但排斥反應比預期嚴重"。他抱起女兒,讓她的小腦袋靠在自己肩上:"奶奶是高興的。"
周末的濱江公園擠滿了放風箏的人。藍誌遠堅持自己扛著兩米長的龍風箏,引來路人紛紛側目。小滿穿著藍誌遠買的漢服,像隻花蝴蝶在前麵引路。
"要逆著風跑!"藍誌遠氣喘籲籲地指導,手術疤痕在奔跑時隱隱作痛。風箏幾次險些墜地,最終在三人的配合下騰空而起。
許明遠仰頭望著在雲層間穿梭的龍影,突然感覺衣角被拽動。低頭看見小滿淚汪汪地舉著斷線的手柄——風箏線不知何時已悄然崩斷。
"沒關係。"藍誌遠把孫女舉過頭頂,"你看,它替你去月亮上探路了。"陽光穿透漸飛漸遠的風箏,在草坪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回家路上,小滿在藍誌遠懷裏睡著了。許明遠注意到父親走路時右腿明顯使不上力:"明天我陪您去複診吧。"
"你先看這個。"藍誌遠從口袋裏掏出皺巴巴的圖紙,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星座方位,"我想在閣樓裝個天文望遠鏡,等天蠍座流星雨來的時候..."
許明遠接過圖紙,突然發現背麵是某醫院的檢查預約單。父子倆在路燈下沉默地對視,遠處傳來夜班公交的報站聲。
閣樓改造工程持續了整整兩周。許明遠每天下班後就鑽進閣樓,按圖紙安裝球形穹頂。藍誌遠負責調試二手淘來的望遠鏡,小滿則用熒光顏料在天花板上畫滿星座。
"這是大熊座!"她騎在藍誌遠脖子上指點,"奶奶說爸爸小時候被這個星座救過。"
許明遠正在擰螺絲的手突然頓住。那是他七歲那年,養父帶他去郊外看流星雨,結果他在黑夜裏走失。是北鬥七星指引他找到了回營地的路。
"您連這個都告訴小滿了?"許明遠輕聲問。正在調整鏡筒的藍誌遠背對著他,聲音有些發悶:"你媽媽記得的每個細節...都是我最珍貴的收藏。"
流星雨預報當天,李玉芹難得精神清明。她裹著藍誌遠的舊毛衣坐在輪椅上,看小滿興奮地操作望遠鏡。許明遠注意到母親的手始終與父親十指相扣。
"來了!"小滿突然尖叫。第一顆流星拖著銀尾劃過天幕,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閣樓裏隻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許明遠轉頭時,看見藍誌遠正凝視著母親側臉,眼裏映著流動的星光。他突然想起抽屜裏那份被刻意藏起的病曆——阿爾茨海默症的診斷日期,恰是父親出獄後的第三周。
"許建國走之前..."李玉芹突然開口,眼睛仍望著星空,"他說最遺憾的事,是沒能讓我們一家人完整地看場流星雨。"
藍誌遠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小滿不知何時鑽到兩人中間,把他們的手疊放在望遠鏡支架上:"現在星星爺爺和爸爸一起幫我找到仙女座啦!"
夜風穿過閣樓的氣窗,帶著初秋的涼意。許明遠看著星光下的三代人,突然明白有些遺憾永遠無法彌補,但此刻交織的體溫與呼吸,或許就是最接近圓滿的形狀。
淩晨三點,許明遠發現父親獨自在陽台抽煙。月光把那道佝僂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截將熄未熄的煙蒂。
"醫生說我還有八個月。"藍誌遠突然開口,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夠教小滿做完十二生肖的風箏。"
許明遠喉嚨發緊。他想起白天在父親枕頭下發現的那遝信——全是寫給他卻從未寄出的,最早的一封郵戳是1985年。
"明天..."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在夜風裏,"我們去拍全家福吧。"
暗處傳來壓抑的抽泣聲。許明遠走過去,像小時候父親常做的那樣,把掌心輕輕放在那個顫抖的後頸上。東方的天空已泛起蟹殼青,最後一顆流星正劃過城市天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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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館的櫥窗裏陳列著各種風格的相框,藍誌遠的手指隔著玻璃,輕輕撫過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那是七十年代的結婚照,新娘的頭紗微微揚起,像是被風吹過的蒲公英。
"爺爺,選這個!"小滿踮起腳尖,指著角落裏一個月亮造型的相框,"和你的星星煎蛋是一對的!"
攝影師是個紮著小辮的年輕人,他調整著反光板笑道:"老爺子坐中間吧,小朋友可以趴在爺爺膝蓋上。"
許明遠扶著母親坐下,發現她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旗袍上的盤扣——那是她和養父結婚時穿的衣裳。藍誌遠的目光在盤扣上停留片刻,轉身從包裏取出個絨布盒子。
"玉芹,"他取出枚銀杏葉形狀的胸針,"你當年落在農場的那枚...我找人修好了。"
李玉芹混沌的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她顫抖著接過胸針,突然用年輕時在文工團報幕的嗓音說:"1976年國慶匯演,我戴著它朗誦《致橡樹》。"
許明遠震驚地看著母親——她已經很久沒能記清近期的事情。
"準備——"攝影師的聲音突然卡住。取景框裏,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把胸針別在衣領,而她身旁的兩個男人,一個眼眶通紅地凝視著她,另一個則望著鏡頭微笑,眼角有淚光閃爍。
閃光燈亮起的刹那,小滿突然撲向藍誌遠:"星星爺爺要笑呀!"她的小手扯開老人僵硬的嘴角,露出裏麵參差不齊的假牙。所有人都笑出聲來,包括眼眶濕潤的攝影師。
照片印出來時,銀杏葉胸針在聚光燈下折射出奇異的光彩,像一顆墜落在衣領上的星星。
那天夜裏,許明遠被閣樓的動靜驚醒。他上樓看見父親跪在望遠鏡前,身旁散落著十幾個藥瓶。藍誌遠正往一個鐵皮盒裏碼放東西:小滿掉的乳牙、畫滿星星的便當盒、斷線的風箏手柄...
"給您。"許明遠遞過剛衝好的蛋白粉,發現鐵盒底層壓著張泛黃的紙——是1974年農場開出的結婚證明,上麵藍誌遠的名字被墨水塗改過。
"那時候..."藍誌遠劇烈咳嗽起來,指腹擦過紙上"李玉芹"三個字,"我們連張合影都不敢拍。"
許明遠突然奪過鐵盒,把今天拍的全家福塞進去:"現在有了。"他的動作太大,碰倒了桌上的星象圖。圖紙背麵露出潦草的字跡,是藍誌遠抄錄的《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月光透過穹頂灑落,將父子倆的影子投在星圖上,恰好在天蠍座與獵戶座之間連成一道銀河。
次日清晨,許明遠在廚房發現藍誌遠昏倒在地,手裏還握著給小滿做了一半的兔子風箏。救護車的鳴笛聲中,他看見母親鎮定地梳好發髻,別上那枚銀杏胸針。
"媽,您別急..."
"我不急。"李玉芹的聲音異常清晰,她翻開相冊裏那張泛黃的結婚照,"他答應過要回來給我別胸針,遲了四十年都做到了。"
醫院走廊的電視正在播放天文預報,說今夜有罕見的雙流星雨。許明遠握緊口袋裏那把閣樓鑰匙,突然聽見搶救室傳來儀器尖銳的長鳴。
窗外,一片梧桐葉飄落在窗台上,葉脈在陽光下清晰如初生的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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