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未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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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斜射進來,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線。許明遠站在書房門口,看著藍思遠小心翼翼地將一個牛皮紙信封放進背包。那個信封他認得——上次他偶然看到的那封前妻寫給藍思遠的信。
    "要出門?"許明遠輕聲問。
    藍思遠微微一驚,轉過身來。經過四個多月的治療,他的氣色好了許多,頭發重新長出來,雖然全白了,但精神矍鑠得不像個癌症病人。隻有偶爾的咳嗽和消瘦的身形提醒著大家他仍在病中。
    "嗯,去趟郵局。"藍思遠拉上背包拉鏈,動作有些刻意的自然。
    許明遠靠在門框上,"寄信?"
    "算是吧。"藍思遠避開他的目光,"順便走走,醫生說多運動有好處。"
    "我送您。"這不是詢問,而是陳述。自從知道藍思遠為林悅和小滿所做的一切後,許明遠對他的態度徹底改變了——從疏遠防備到如今的敬愛與保護。
    藍思遠似乎想拒絕,但最終點了點頭,"也好。"
    車開上主幹道後,藍思遠才說:"其實不是去郵局。我想去趟海澱公證處。"
    許明遠挑眉,"公證處?"
    "查些舊檔案。"藍思遠望向窗外,"關於我前妻林湘的家人。她...臨終前有個心願未了。"
    許明遠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這是藍思遠第一次主動提起前妻的事。"什麽心願?"
    "找到她失聯的弟弟。"藍思遠的聲音低沉,"七十年代末,她弟弟去了香港,後來失去聯係。林湘一直想找到他,但那時信息閉塞...成了她永遠的遺憾。"
    許明遠想起書房抽屜裏那封信。原來那不是普通的情書或告別信,而可能包含著未完成的心願。"需要我幫什麽忙?"
    "今天隻是初步查詢。"藍思遠笑了笑,"如果真有線索,可能需要你的人脈幫忙。聽說你在深圳有業務夥伴?"
    許明遠點頭,心中泛起一陣奇怪的溫暖。藍思遠不再客氣地拒絕他的幫助,而是自然而然地將他納入自己的計劃中,就像...真正的家人那樣。
    公證處的查詢並不順利。八十年代的檔案保存不全,僅有的記錄顯示林湘的弟弟林海確實在1979年去了香港,但此後的去向無從查證。
    "可以試試香港的民政機構。"工作人員建議,"如果有確切日期和證件號碼,或許能查到入境記錄。"
    走出公證處,冷風撲麵而來。藍思遠咳嗽了幾聲,許明遠連忙幫他攏緊圍巾——那是小滿上周送給他的聖誕禮物,鮮紅的顏色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先別告訴小琳。"藍思遠突然說,"等有了確切消息再說,免得她空歡喜。"
    許明遠點頭,心中卻有些詫異。林姨會為藍思遠尋找前妻家人而"歡喜"嗎?這似乎不符合常理。但轉念一想,林姨的善良他早有體會——正是她堅持要照顧化療中的藍思遠,甚至搬來與他們同住。
    "接下來去哪?"許明遠問。
    "老房子。"藍思遠說,"林湘有些舊物存在那裏,也許有線索。"
    藍思遠的老房子在北三環一個老舊小區裏,兩室一廳,簡樸但整潔。許明遠驚訝地發現牆上掛滿了風景畫——靜謐的湖泊,霧中的山巒,夕陽下的田野...筆觸溫柔而憂鬱。
    "她畫的?"許明遠指著其中一幅問道。
    藍思遠點頭,眼中浮現出許明遠從未見過的柔情。"她是個畫家,專攻水彩。這些是她生病後畫的,越來越抽象,但反而更有力量。"
    他帶許明遠來到一個小房間,顯然是畫室,雖然多年不用,仍能聞到淡淡的顏料味。藍思遠從櫃子深處取出一個鐵盒,裏麵裝滿了信件和照片。
    "我們結婚晚,她那時已經四十歲了。"藍思遠輕輕撫過一張泛黃的照片,"因為工作原因,她常年在國外采風,聚少離多...但我們很幸福。"
    照片上的女子清秀溫婉,與林悅有幾分神似,許明遠不由多看了兩眼。
    "林悅...名字是巧合嗎?"他突然問。
    藍思遠搖頭,"不是。林悅出生時我去醫院看過,她媽媽問我取什麽名字好。我說如果是女孩,可以叫"悅",歡樂的意思...沒想到她真的用了。"
    許明遠胸口一緊。原來藍思遠和林悅的聯係比他想象的更早、更深。命運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所有人聯結在一起,而他們往往後知後覺。
    翻檢許久,他們終於在一本舊日記本中找到了線索——林海在香港的地址,已經過去三十多年,大概率不存在了。但至少是個起點。
    "我托深圳的朋友查查。"許明遠拍下那頁日記,"香港回歸後很多記錄都電子化了,應該比大陸好查。"
    藍思遠感激地拍拍他的肩,然後突然咳嗽起來,比之前劇烈得多。許明遠連忙扶他坐下,倒了杯水。咳嗽平息後,許明遠注意到藍思遠的手帕上有淡淡的血跡。
    "我們該回去了。"許明遠不容拒絕地說,"明天我陪您去醫院複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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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路上,藍思遠疲憊地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許明遠不時瞥他一眼,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從何時起,他對藍思遠的關心已超越了責任或感激,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牽掛,就像...對父親那樣。
    這個認知讓他微微一驚。他與親生父親許建國的關係正在修複,但二十多年的疏離造成的鴻溝並非幾次探望就能填平。而與藍思遠之間,雖然相識不過五年,卻因共同經曆的生死考驗而建立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
    "明遠,"藍思遠突然開口,眼睛仍閉著,"你知道我為什麽現在才想找林海嗎?"
    許明遠搖頭,隨即意識到藍思遠看不見,"為什麽?"
    "癌症讓我明白,生命中最沉重的不是死亡,而是未完成的承諾。"藍思遠睜開眼,看向窗外飛逝的景色,"林湘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弟弟。我當時答應一定找到他...卻拖了十年。"
    許明遠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自己喉嚨發緊。他想起了自己對林悅的承諾——帶她去馬爾代夫度蜜月,因為工作忙一拖再拖,最終永遠失去了機會。
    "不算晚,"他最終說,"我們會找到他的。"
    回到家,小滿正趴在客廳地毯上畫畫,看到他們立刻跳起來,"外公!爸爸!看我畫的全家福!"
    畫上是六個歪歪扭扭的人形:她自己、許明遠、蘇晴、藍思遠、林姨,還有一個戴軍帽的小人——顯然是許建國。許明遠微笑地看著這幅童稚的作品,突然意識到在小滿心中,這個由血緣和婚姻錯綜複雜聯結起來的群體,已經是一個完整而簡單的"家"。
    "少了曾祖母。"藍思遠指著畫說。
    小滿歪著頭,"我沒見過她呀。"
    "下次去看曾祖父時,讓他給你看照片。"藍思遠揉了揉她的頭發,"曾祖母很漂亮,你會喜歡她的。"
    晚飯後,許明遠聯係了深圳做進出口貿易的朋友王磊,請他幫忙查詢香港的老地址。掛斷電話,他發現藍思遠獨自站在陽台上,背影瘦削而孤獨。
    許明遠拿了件外套走過去,"外麵冷。"
    藍思遠接過外套但沒有穿,隻是抱在胸前。"謝謝你的幫助。"他輕聲說,"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我明白。"
    "不,你不完全明白。"藍思遠轉向他,月光下的眼睛異常明亮,"林湘有個秘密,連她弟弟可能都不知道。"
    許明遠屏住呼吸,"什麽秘密?"
    "年輕時,她被迫放棄過一個孩子。"藍思遠的聲音幾乎融入夜色,"那是文革末期,她下放的村子裏...孩子生下來就送人了。後來她輾轉找到那家人,但對方已經搬走,杳無音信。"
    許明遠震驚地看著他,"您是說...您前妻有個孩子?"
    藍思遠點頭,"她臨終前托付我兩件事:找到她弟弟,還有...如果可能,找到那個孩子。我知道希望渺茫,但至少完成一件,也算對她有個交代。"
    許明遠突然明白了為什麽藍思遠對林悅和小滿如此關愛——那不僅出於善良本性,更是一種情感的投射,對那個永遠找不到的孩子的愛的轉移。
    "我們會盡力。"許明遠鄭重承諾,然後猶豫了一下,"林姨知道這些嗎?"
    藍思遠搖頭,"隻知道我想找林海,不知道那個孩子的事。"他苦笑一下,"說來諷刺,我一生沒有自己的孩子,卻一直在尋找別人的孩子。"
    這句話像一把小刀,輕輕劃開許明遠的心。他想起藍思遠為他、為林悅、為小滿做的一切,想起這個無私的男人如何在暗處默默守護著一個又一個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您是個好父親。"許明遠脫口而出,"比大多數有親生子女的人更稱職。"
    藍思遠驚訝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許明遠讀不懂的情緒。"謝謝,"他最終說,"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讚美。"
    第二天,醫院複查的結果出人意料地好。腫瘤標誌物進一步下降,ct顯示原發灶繼續縮小。張主任甚至用了"部分緩解"這樣的專業術語,這在四個月前是不可想象的。
    "繼續保持治療,定期複查。"張主任笑著說,"看來小滿的生日願望確實靈驗。"
    回家的路上,藍思遠精神振奮,提議去公園走走。初冬的公園人不多,落葉鋪滿小徑,踩上去沙沙作響。他們找了一張長椅坐下,看著遠處幾個孩子追逐玩耍。
    "我一直在想,"藍思遠突然說,"如果找到林海,該怎麽開口?三十年不見,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許明遠思考了一會,"就說"你姐姐一直惦記你"?"
    藍思遠微笑,"簡單直接,不錯。"他停頓了一下,"明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林悅還活著,你們現在會怎樣?"
    這個假設性問題像一塊石頭,突然投入平靜的湖麵。許明遠沉默了。他常常懷念林悅,但懷念的是一個被時間美化了的形象——溫柔、完美、無可挑剔。而現實中的婚姻,總是充滿摩擦和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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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他誠實地說,"我們結婚太年輕,很多問題沒來得及暴露...也許會發現彼此並不合適?"
    藍思遠讚許地點頭,"你能這麽想,說明真的成長了。死亡往往將逝者神化,讓我們忘記他們也是凡人,有缺點會犯錯。林湘走後,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我懷念的她是記憶中的幻象,而非真實的她。"
    許明遠驚訝地看著他。這正是他潛意識中感受到卻不敢承認的——他對林悅的懷念,某種程度上阻礙了他全心全意地投入現在的生活。
    "蘇晴是個好妻子。"藍思遠輕聲說,"她愛你,也接納你對林悅的懷念。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這樣大度。"
    許明遠喉嚨發緊。他想起了蘇晴的種種包容——允許他在林悅忌日獨自呆一整天,從不抱怨他保留的林悅舊物,甚至主動在小滿麵前講述生母的故事...
    "我配不上她。"許明遠低聲說。
    "不,你值得。"藍思遠拍拍他的膝蓋,"因為你也在學習如何去愛,這是最珍貴的品質。"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看著夕陽將樹影拉長。許明遠的手機突然響了,是王磊發來的消息:找到線索了,林海1992年移民加拿大,地址和電話如下。
    許明遠激動地把手機遞給藍思遠,"找到了!"
    藍思遠的手微微發抖,接過手機看了很久,才輕聲說:"謝謝。"
    當晚,藍思遠撥通了那個越洋電話。許明遠體貼地退出書房,但能聽到裏麵斷斷續續的對話聲——先是謹慎的確認,然後是激動的交談,最後變成了哽咽的回憶。一個小時後,藍思遠紅著眼睛走出來,臉上卻帶著釋然的微笑。
    "他下周飛北京。"藍思遠說,"帶著妻子和女兒...林湘從未見過的侄女。"
    這個消息讓全家人都很高興,尤其是林姨,似乎完全不介意這是藍思遠前妻的弟弟。隻有小滿有些困惑,"外公的前妻的弟弟...我該叫他什麽?"
    大人們笑了,許明遠抱起她,"就叫林爺爺吧。"
    夜深人靜時,許明遠發現藍思遠又在書房整理那些舊照片和信件。但這次,他臉上不再是憂傷的懷念,而是一種近乎平靜的滿足。
    "這是最後的作業。"藍思遠對站在門口的許明遠說,"整理好過去,才能安心麵對未來...無論那個未來有多長。"
    許明遠突然明白了,藍思遠做這一切不僅是為了完成對亡妻的承諾,更是在準備自己的告別。這個認知讓他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會很長。"許明遠堅定地說,"小滿還等著您參加她的小學畢業典禮呢。"
    藍思遠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是啊,那還得再活六年...夠挑戰的。"
    他們相視而笑,在這個平靜的冬夜裏,死亡的陰影似乎暫時退卻,隻剩下溫暖的當下和充滿可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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