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記憶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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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的蜂鳴器在深夜尖銳響起。許明遠從陪護椅上驚醒,看到醫護人員衝進病房。藍思遠的病床被圍住,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室顫!準備除顫!"
    許明遠被請出病房。他背靠著冰涼的白牆,雙腿發軟。走廊的時鍾顯示淩晨三點十七分,這個時間仿佛被烙鐵烙在了他的視網膜上。
    不知過了多久,主治醫生推門出來,口罩上方露出疲憊的眼睛。"暫時穩定了,但..."醫生摘下口罩,歎了口氣,"可能隻有幾天時間了。他的肺功能衰竭太快。"
    許明遠機械地點點頭,喉嚨緊得發痛。幾天。這個時間短得荒謬。藍思遠還有那麽多故事沒講完,小滿的迪士尼之約還沒實現,陳默才剛剛找到家人...
    "可以進去看他嗎?"
    "再等一會兒。護士在處理。"
    許明遠走到走廊盡頭的窗前,撥通了陳默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陳默沙啞的"喂"傳來時,許明遠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說什麽。
    "藍叔...情況不好。"他最終擠出一句。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我馬上過來。"
    掛斷電話,許明遠又打給家裏。林姨接的電話,背景裏能聽到小滿平穩的呼吸聲。
    "要帶小滿來嗎?"林姨輕聲問。
    許明遠閉上眼睛。他不確定是否該讓小滿看到藍思遠現在的樣子,但又想到藍思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嗯,天亮後帶她來吧。"
    回到病房時,藍思遠已經恢複了意識,但呼吸明顯比之前更加困難,氧氣麵罩下他的臉呈現出一種灰白色。看到許明遠,他微微抬起手指,示意他靠近。
    "小滿..."他氣若遊絲。
    "天亮後就到。"許明遠握住他的手,那曾經有力的手指現在像枯枝一樣脆弱。
    藍思遠閉上眼睛,微微點頭。許明遠注意到床頭櫃上多了一個牛皮紙包裹的長方形物體——是藍思遠堅持從家裏帶來的林湘的畫。
    陳默比預想中來得快,眼圈發紅,頭發淩亂,顯然匆忙出門。看到病床上的藍思遠,他停在門口,仿佛不敢靠近。
    "進來吧。"許明遠輕聲說。
    陳默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藍思遠睜開眼,目光落在那個牛皮紙包裹上。他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它,又指向陳默。
    "給...你..."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許明遠拿起包裹遞給陳默。拆開牛皮紙,裏麵是一幅裝幀精美的水彩畫——冬日雪景中,一棵光禿禿的楓樹挺立在湖畔,與陳默之前展示的習作幾乎一模一樣,隻是技法更加成熟,色彩更加微妙。
    "這是..."陳默的聲音哽住了。
    藍思遠微微點頭,"林湘...最後一幅..."他艱難地呼吸著,"給你的..."
    陳默翻到畫背麵,那裏有一行褪色的小字:"給我永遠的希望,1975年冬"。他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行字跡,眼淚無聲地滑落。
    "她畫這幅時...已經知道自己懷孕了。"藍思遠斷斷續續地說,"她說...孩子是她的希望...所以取名..."
    "希望。"陳默接上他的話,將畫緊緊抱在胸前,"她記得我。"
    "一直...記得..."
    病房裏陷入沉默,隻有氧氣機規律的嘶嘶聲。許明遠站在一旁,感到自己像一個局外人,見證著一場遲到四十多年的母子對話。
    天色漸亮時,林姨帶著小滿來了。小滿穿著鮮紅的羽絨服,像一團小火球衝進病房,卻在看到藍思遠的那一刻突然刹住腳步,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外公怎麽了?"她小聲問,躲到許明遠身後。
    許明遠蹲下來抱住她,"外公病得更重了,但他很想見你。"
    小滿咬著嘴唇,慢慢走到床前。藍思遠費力地抬起手,摘下氧氣麵罩,對小滿露出微笑。
    "寶貝...來..."
    小滿爬上病床,小心翼翼地依偎在藍思遠身邊,生怕碰疼他。"外公,你疼嗎?"
    "不疼..."藍思遠輕撫她的頭發,"給外公...看看...新畫..."
    小滿從背包裏掏出畫本,翻到最新一頁,"我畫了夢裏的房子!紅紅的磚,旁邊有棵樹,還有結冰的湖..."
    許明遠湊近看,畫上是簡樸的紅磚平房,門前有光禿禿的樹,遠處是冰凍的湖麵。畫風稚嫩,但細節驚人地具體。
    藍思遠的眼睛突然睜大了,"這...這是..."
    陳默也湊過來,臉色瞬間變了,"紅旗大隊的知青點?"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小滿,"你怎麽會夢到這個地方?"
    "就是夢見的嘛。"小滿撅起嘴,"還有阿姨在畫畫,頭發長長的..."
    藍思遠的呼吸急促起來,"林湘...她常在那裏...寫生..."
    許明遠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小滿從未見過林湘,更不可能知道她下放時的住處。他看向陳默,後者同樣震驚。
    "我也...常夢到這個場景。"陳默低聲說,"所以才會畫那幅習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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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脈的記憶..."藍思遠喃喃道,眼中泛起淚光,"林湘...說過...藝術是...記憶的河流..."
    小滿似乎不明白大人們為什麽這麽激動,隻是繼續翻動畫本,"我還畫了這個!"下一頁上是模糊的女性輪廓,正在畫架前作畫,"阿姨教我調顏色..."
    許明遠的手開始發抖。林悅去世時小滿還不滿兩歲,不可能記得母親畫畫的樣子。而畫中女性的發型和著裝明顯是七十年代的風格...
    "是林湘。"陳默肯定地說,聲音發顫,"和我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藍思遠虛弱地抬起手,輕觸畫紙,仿佛那是什麽神聖之物。"小滿...有天賦...林湘的...血脈..."
    小滿突然從床上爬下來,跑到陳默麵前,"舅舅,你能教我畫樹嗎?我老是畫不好樹枝。"
    陳默蹲下身,與她平視,"當然可以。你媽媽...以前也常問我這個問題。"
    "我知道!"小滿驕傲地說,"媽媽說你是最好的老師!"
    陳默的眼圈又紅了。許明遠想起林悅確實經常稱讚陳默的教學方法,稱他"仿佛能看透每個學生的潛力"。現在想來,這種聯係遠比他們想象的更加深刻。
    醫生來查房時,委婉地表示藍思遠需要休息。小滿被林姨帶出去吃早餐,陳默也要回畫室取些東西,病房裏又剩下許明遠一人守著。
    "明遠..."藍思遠突然說,"幫我...寫下來..."
    "寫什麽?"
    "給小滿的...故事..."藍思遠艱難地呼吸著,"關於...林湘...林悅...陳默...所有..."
    許明遠拿出筆記本,開始按照藍思遠的指示記錄。故事從林湘下放開始,到她忍痛放棄新生兒,再到後來與藍思遠的相遇,暗中尋找孩子的努力,以及命運如何將林悅帶到他們生活中...
    "林悅...不知道..."藍思遠停下來喘息,"但她畫得...越來越像林湘...血脈...的呼喚..."
    許明遠寫著寫著,突然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林悅的畫風確實在婚後有明顯變化,從濃烈的油畫轉向更柔和的水彩,當時他以為隻是審美變化,現在想來,那正是她與林湘建立聯係後發生的轉變。
    "她見過林湘?"
    藍思遠微微點頭,"幾次...畫展...林湘...暗中關注...她..."
    許明遠握筆的手頓住了。林悅從未提起過這件事。他突然想起有一次,林悅興奮地回家說在畫展上遇到一位"很有眼光的阿姨",對方對她的畫提出了幾點建議。"她懂我的畫,"林悅當時說,"就像從我心裏掏出來的一樣。"
    那個"阿姨"就是林湘。許明遠胸口發緊,想象著林湘站在女兒身後,看著她作畫,既不能相認又要壓抑內心的激動...
    "陳默...教她...也是命運..."藍思遠繼續說,"藝術...連接...他們..."
    中午時分,陳默帶著幾本舊素描本回來了。翻開其中一本,是林湘的教學筆記,上麵詳細記錄了如何指導學生發展個人風格。其中一頁被折起,標題是"給s的建議"——日期正是林悅開始跟陳默學習的那年。
    "s就是林悅。"陳默指著那頁說,"林湘...我母親...她寫下這些指導,然後我無意中用了同樣的方法教林悅..."
    許明遠看著那些筆記,感到一陣眩暈。林湘通過陳默指導林悅,這種間接的傳承方式既美麗又殘酷。
    "她為什麽不直接相認?"許明遠忍不住問。
    藍思遠閉上眼睛,"怕...傷害...林悅有養父母...陳默有姑姑...她不想...打亂...他們的生活..."
    "可我們是她的家人啊。"陳默痛苦地說。
    "她...以為...自己...不配..."藍思遠的眼淚滑落,"放棄你們...是她...永遠的痛..."
    許明遠想起林悅生前有時會莫名低落,說感覺自己"像缺了一塊"。現在他明白了,那不僅是孤兒常見的情感,更是血脈深處的呼喚。
    下午,醫生允許他們將藍思遠的病床推到小花園裏曬太陽。小滿像隻忙碌的小蜜蜂,幫著護士推輪椅,還把自己的紅圍巾解下來鋪在藍思遠腿上"保暖"。
    花園裏陽光很好,照在每個人臉上。小滿突然宣布要舉行一個"家庭儀式",她讓所有人——許明遠、蘇晴、陳默、林姨——圍在藍思遠床邊,然後用她的紅圍巾將每個人的手腕鬆鬆地綁在一起。
    "現在我們是永遠的一家人了!"她莊嚴地宣布,"誰也不能分開!"
    許明遠看著圍在病床邊的這些人——沒有血緣關係的嶽父,剛找到的同母異父的大舅哥,前嶽母,現任妻子和女兒——突然明白家庭從來不是由血脈或法律關係簡單定義的。就像小滿天真地展示的那樣,家庭是那些你願意與之綁在一起的人,無論有沒有紅圍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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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思遠微笑著看著這一幕,眼中滿是滿足。他虛弱地抬起被綁住的手,輕輕碰了碰小滿的臉頰。
    "小滿...答應外公...繼續畫畫..."
    小滿用力點頭,"我每天都會畫!然後帶到天堂給你看!"
    這句天真的話讓所有大人都紅了眼眶。藍思遠卻笑了,"好...外公...等著看..."
    回病房的路上,藍思遠突然抓住許明遠的手,聲音出奇地清晰:"明遠,照顧好他們...所有人..."
    許明遠鄭重地點頭,喉嚨緊得說不出話。他知道藍思遠是在交代後事了。
    那天晚上,藍思遠的狀況急轉直下。高燒不退,呼吸越來越困難。醫生悄悄告訴他們,可能撐不過今晚了。
    陳默站在窗前,看著林湘那幅畫發呆。許明遠走過去,不知該說什麽安慰的話。
    "你知道嗎,"陳默突然說,"我恨過她。我的生母。小時候覺得她拋棄我一定是因為不愛我。"
    許明遠靜靜聽著。
    "後來我開始找她,想象過無數種可能——她可能已經死了,可能根本不想見我,可能是個壞人..."陳默苦笑,"但我從沒想過,她一直在找我,用她的方式愛著我...和林悅..."
    許明遠看向病床上的藍思遠,他正艱難地呼吸著,但目光一直追隨著房間裏每個人的身影,仿佛要將他們深深印在心底。
    "我們很幸運,"許明遠輕聲說,"至少我們知道了真相。"
    陳默點點頭,眼中含淚,"是啊,至少不用像她那樣...帶著那麽多未完成的愛離開。"
    深夜,當所有人都疲憊地打盹時,許明遠突然被監護儀的警報聲驚醒。藍思遠的血氧水平急劇下降,醫生護士衝進來進行搶救。
    "家屬請在外麵等!"
    走廊上,小滿被驚醒,揉著眼睛問:"外公要走了嗎?"
    許明遠抱起女兒,緊緊摟住她,"可能吧,寶貝。"
    "他會和外婆、媽媽在一起嗎?"
    "嗯,他們會團聚的。"
    小滿想了想,突然笑了,"那外公就不會孤單了。而且..."她神秘地壓低聲音,"我昨晚夢見外婆了,她說他們會一起看著我們。"
    許明遠感到一陣電流般的戰栗穿過全身。他不知道這是孩子天真的想象,還是某種超越理解的聯係。但此刻,他選擇相信後者。
    搶救持續了四十分鍾。當醫生終於推門出來時,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很抱歉...他走了。"
    許明遠抱緊小滿,眼淚無聲滑落。透過半開的門,他看到陳默跪在病床前,肩膀劇烈抖動;林姨默默擦著眼淚整理藍思遠的遺容;蘇晴站在窗前,雙手捂著臉。
    而藍思遠,終於卸下所有痛苦,麵容平靜得像睡著了一樣。在他枕邊,是林湘的畫和小滿最新的作品,兩代人通過藝術和記憶奇妙地聯結在一起,就像一條看不見的河流,穿過時間與生死,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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