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時代下的縮影 17

字數:3569   加入書籤

A+A-


    三月上旬的西安,雪是停了,天卻沒見得暖和起來。風刮過城牆時帶著哨音,卷起地上沒化透的殘雪,打在人臉上依舊生疼。三進宅院的青磚地上,背陰處的積雪凍成了硬殼,踩上去咯吱作響,隻有正午太陽最烈的時候,才會化出一小圈濕漉漉的水跡,到了傍晚又結回薄冰。
    院裏的人都還裹著棉襖,隻是比正月裏鬆快了些。陳巧雲帶著防護隊在中院練拳時,哈出的白氣一團團散在風裏,姑娘們跺著腳活動筋骨,棉鞋踩在冰碴上,時不時有人打滑,引來一陣低低的笑。王秀蓮教識字的地方挪到了正屋廊下,陽光能透過窗欞照進來,孩子們擠在一塊兒,借著那點暖意捧著課本念,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後廚的屋簷下還掛著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刀子。花枝燒火時總得多添兩把柴,大鍋裏的熱水冒得更歡,才能讓全院人有熱乎水洗漱。王秋紅領著人給幼童縫棉襪,針腳裏塞了厚厚的棉絮——她總說,這時候凍著了,開春要落下病根。
    王傑偶爾站在院門口望,遠處的城牆被凍得灰蒙蒙的,路上行人縮著脖子趕路,馬車碾過結冰的路麵,發出沉悶的響聲。他裹緊了大衣,轉身回院時,正撞見王春燕帶著兩個姑娘掃廊下的殘雪,木鍁碰到冰殼,濺起細碎的雪沫。
    “天還得冷些日子。”王春燕抬頭說,手裏的活沒停。王傑“嗯”了一聲,看著院裏冒起的炊煙被風扯成細條,心裏清楚,這料峭的寒意,還得熬些時日才能散。
    次日,風裹著殘雪的寒氣,王傑依舊是一身西裝,外麵套著擋風的大衣,郝玉蘭裹著厚厚的棉襖坐在馬車旁,手裏緊緊攥著衣角。車轅上別著槍,馬車上堆著半袋雜糧和一木箱藥品,木箱蓋縫裏露出繃帶和藥瓶的邊角。
    城外的難民區比上個月更顯死寂。窩棚像被水泡過的破布,東倒西歪地擠在城牆根下,不少已經塌了半邊,露出裏麵蜷縮的人影。來早的難民在這兒熬了三個多月,臉上的皮肉被寒風和饑餓刮得幹癟,眼神渾濁得像蒙了層灰,坐在雪地裏一動不動,乍一看分不清是醒著還是睡著了。來晚的還在往這邊湧,拖著比自己還瘦的孩子,一步一挪地找著能落腳的地方,腳下的積雪被踩成黑泥,混著說不清的穢物,散發出嗆人的酸腐味。
    有穿製服的人騎著馬在窩棚區邊緣晃悠,馬鞭時不時揮一下,驅趕著試圖靠近城門的災民。幾個骨瘦如柴的孩子蹲在馬糞堆旁,扒拉著裏麵沒消化的草料,塞進嘴裏嚼著,被凍裂的嘴唇滲著血。更遠處,有婦人抱著已經僵硬的孩子,坐在雪地裏發呆,眼淚早就流幹了,隻是機械地用手摩挲著孩子冰冷的臉。
    王傑趕著馬車慢慢往裏走,馬蹄踩在泥雪地裏,發出“噗嗤”的悶響。災民們看見馬車,起初還有些反應,眼裏閃過一絲光亮,可看清王傑的裝扮和車上的東西,又慢慢縮回了窩棚——他們大多知道這個“洋人”是來“換”人的,隻是如今,能拿得出女兒來換糧食的,已經沒剩幾家了。
    郝玉蘭別過頭,不敢再看,手指卻把王傑的衣角攥得更緊。馬車在一片相對空曠的地方停下,王傑掀開車簾,拿出雜糧袋子,粗糲的小米混著少量豆子,在寒風裏透出實在的光澤。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吆喝,隻是站在車旁,等著願意上前的人。
    風還在刮,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窩棚的破席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難民區裏靜得可怕,隻有遠處偶爾傳來一聲壓抑的咳嗽,很快又被風吞沒。
    王傑站在馬車旁,目光掃過縮在窩棚裏的災民。有個老漢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臉憋得發紫,身邊的女人抱著孩子,孩子額頭發燙,呼吸微弱。王傑沒動糧食袋子,從藥箱裏拿出一小包止咳藥和幾片退燒藥,遞了過去“按這個量吃。”
    女人接過藥,手抖得厲害,連聲道謝,轉身就往窩棚裏鑽。又有幾個明顯帶著病容的人圍上來,王傑看了看,分了些治風寒、消炎的藥,始終沒碰那袋雜糧——他清楚,糧食給出去隻會引來哄搶,救不了根本。
    王傑趕著馬車剛靠近難民區邊緣,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範殿元坐在一個用破席子搭的窩棚前,身上那件曾經體麵的綢馬褂早已磨得發亮,袖口爛了個大口子,露出細瘦的胳膊。
    他身邊,老妻佝僂著背,懷裏緊緊抱著個繈褓,那是剛出生沒多久的孫子留成。繈褓裹得不嚴實,能看見嬰兒細弱的小腿。範星星蹲在一旁,曾經養尊處優的姑娘,如今頭發枯黃,臉上沾著泥,正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劃著,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家人都縮著脖子,沉默地挨著,像幾截被凍僵的木頭。偶爾有風吹過,範殿元會下意識地往老妻那邊靠靠,仿佛想替她們擋住點寒氣。他抬頭往城門方向望了一眼,眼裏沒什麽光,隻有一片麻木的茫然——曾經的延津首富,如今和所有災民一樣,困在這城牆根下,連進城的資格都沒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王傑勒住馬,馬車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範殿元瞥見他的洋人裝扮,眼皮抬了抬,沒說話,又低下頭去,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馬褂上起球的布料。對他來說,來這兒的不管是洋人還是本地人,大多是來看熱鬧或做買賣的,和他們這些快餓死的人,本就不是一路。
    王傑的目光從範殿元一家身上移開時,又撞見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穿著件破爛的單衣,凍得縮成一團,正蹲在地上,用一根細鐵絲在結冰的泥地裏扒拉著什麽,像是在找能吃的東西。
    是瞎鹿。
    他頭發亂糟糟地粘在臉上,顴骨凸得嚇人,早已沒了電影裏初見時的那點活絡勁兒。聽見馬車動靜,瞎鹿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掃過王傑的洋人裝扮,愣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去,繼續用鐵絲戳著凍硬的地麵——顯然,他認不出這個穿著西裝的“洋人”,就是曾經在逃荒路上或許遠遠見過的模樣。
    範殿元還坐在窩棚口,老妻抱著繈褓裏的留成,女兒星星縮在一旁,眼神空茫地望著城牆。瞎鹿扒拉了半天,什麽也沒找到,慢慢站起身,踉蹌著往另一個窩棚挪,像是在打聽有沒有能換口吃的活計。
    寒風裏,王傑讓郝玉蘭打開麻袋,剛喊出“十升小米換女娃”,就見一個身影從範殿元的窩棚那邊挪了過來。是範星星。
    她走到馬車前,低著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我……我跟你走。”
    範殿元猛地抬頭,喉嚨裏發出一聲悶響,想說什麽,最終隻是別過頭,用袖子抹了把臉。老妻抱著留成,眼淚無聲地往下掉,滴在繈褓上。
    王傑看著範星星枯瘦的手腕和那雙藏著倔強的眼睛,沒多問,讓郝玉蘭舀了十升小米。遞糧時,他悄悄往布袋裏塞了一小袋奶粉,手指在袋口捏了捏,示意她收好。範星星愣了愣,飛快地攥緊布袋,轉身往窩棚跑,把糧食塞給範殿元,又看了眼繈褓裏的留成,咬著唇跟上了馬車。
    準備動身時,王傑眼角瞥見不遠處的瞎鹿。他正蹲在雪地裏,盯著地上一塊凍硬的草根發呆。王傑讓郝玉蘭看好車,自己拎著半袋雜糧走過去,趁沒人注意,把袋子往瞎鹿懷裏一塞,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活下去。”
    瞎鹿驚得抬頭,手裏的袋子沉甸甸的。等他反應過來,王傑已經轉身回到馬車旁。瞎鹿捏著袋子,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手裏的糧食,突然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卻沒發出聲音。
    喜歡新生1970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新生1970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