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殿元接過糧袋回到窩棚裏，手指觸到袋底有個硬紙包，心裏一動。他把布袋往懷裏一揣，拉著老妻縮回窩棚，借著透進來的微光解開繩子。十升小米簌簌落在破席上，底下果然露出個方方正正的紙袋，印著他年輕時在洋行見過的圖案——是奶粉。
    他捏了捏袋子，估摸著足有一斤重，喉嚨猛地發緊，差點喊出聲來，慌忙用手捂住嘴。老妻湊過來看，他急得擺手，壓低聲音“快！燒點溫水！”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抖。老妻雖不認得這東西，卻懂他的急迫，連忙摸出破瓦罐，往雪地裏舀了些幹淨雪塊，在火堆上慢慢煨著。
    窩棚外，風還在刮，棚內卻因這袋奶粉有了絲慌亂的暖意。留成在繈褓裏哼唧，範殿元捧著奶粉袋，指尖在粗糙的紙麵上蹭了蹭，眼眶忽然就熱了。
    另一邊，瞎鹿抱著半袋雜糧，瘋了似的往自己窩棚跑。他兒子小安蜷縮在草堆裏，小臉凍得發青，老娘靠在一旁咳嗽，見他衝進來，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有……有吃的了？”
    “娘！小安！能活了！”瞎鹿手忙腳亂地抓出幾把小米，往破鍋裏倒，又從懷裏摸出塊凍硬的紅薯，掰碎了扔進去。火光映著他的臉，淚珠子劈裏啪啦往下掉，砸在鍋沿上。
    小米粥煮得咕嘟響，香氣飄出來，小安迷迷糊糊睜開眼。老娘顫巍巍地念著“菩薩保佑……是遇到善人了……善人啊……”瞎鹿沒說話，隻是把滾燙的粥吹涼了，一勺勺往兒子嘴裏喂，眼淚混著粥香，在寒風裏凝成了團實在的熱氣。
    吆喝聲落，除了範星星，果然有新到的難民動了。三個剛落腳的河南漢子，紅著眼把自家女兒往前推，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才十二，都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怯生生地攥著衣角。另有兩個孤女，是同鄉幫著送過來的，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五歲，見王傑肯給糧食，咬著唇點了頭。
    王傑讓郝玉蘭一一過了小米，連同範星星在內，總共六個姑娘，跟著馬車往回城的路走。
    到了宅院時，天已擦黑。陳小醉早讓人燒好了熱水，王春燕領著幾個婦人，把六個姑娘帶去後院洗漱。皂角的泡沫混著熱水潑在地上，洗去一路的塵土，露出她們原本的模樣——雖麵帶菜色，眉眼卻還清秀。
    晚飯時，新到的姑娘們捧著熱粥，小口小口地喝著，眼裏漸漸有了點活氣。飯後，陳小醉過來，王傑朝那五個姑娘抬了抬下巴“按老規矩安排住處，讓她們先歇著。”
    陳小醉應聲帶了人走，院裏很快安靜下來。王傑看了眼站在廊下的範星星，她剛換上幹淨的布衫，頭發用布巾束著，正有些無措地望著院裏的燈火。
    “你跟我來。”王傑說著，轉身往正屋走。範星星愣了愣，默默跟了上去。
    王傑坐在屋中，目光落在站在門邊的範星星身上。她剛換上一身簇新的淺灰布襖，領口和袖口縫著簡單的素色滾邊，是院裏新做的樣式。洗幹淨的頭發鬆鬆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臉頰雖仍帶著幾分菜色，卻已能看出曾經養尊處優的痕跡——那是種即便落難，也難掩的、被精心嗬護過的底子。
    曾經的範家小姐，想必是穿慣了綾羅綢緞，身邊總圍著丫鬟伺候，說話時帶著點被寵出來的嬌柔，見了生人會下意識地往後退，哪會像現在這樣，明明身處陌生屋子，卻隻是安靜地站著，眼神裏藏著股壓不下去的韌勁。
    洗去塵垢，換上新衣，倒讓她那點殘存的矜貴顯露了幾分，隻是這矜貴裏，早沒了往日的嬌憨，隻剩被饑荒磨出來的沉靜。
    王傑看著她，心裏清楚，這個曾是延津首富的掌上明珠，也是他這次穿越過來，必須護其周全的任務目標之一。
    王傑伸手將範星星拉到身邊，指尖輕輕拂過她剛梳順的頭發，聲音放得溫和“曾經的大小姐，落到這步田地，定然是受了不少苦。這些磨難沒壓垮你，反倒讓你心沉了下來，成了個懂事的姑娘。”
    他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以後跟著我，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你就當我是親哥，我叫你星星，你喊我哥，好不好？”
    範星星怔怔地望著他，男人眼中沒有半分她曾恐懼的邪念，隻有一種踏實的溫和。積壓多日的委屈和惶恐突然決堤，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順著臉頰砸在手背上。她吸了吸鼻子，將哽咽壓下去，輕聲喊了句“哥。”這一聲裏，有對未來的期許，也有終於找到依靠的釋然。
    王傑看著她，注意到她目光裏掠過一絲對自己“洋人”樣貌的別扭。他笑了笑，抬手解開西裝領口的紐扣，又卸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指尖在臉頰兩側輕輕一抹——原本略顯深邃的輪廓漸漸柔和，露出一張分明的華夏人麵容，眉眼清朗，帶著股熟悉的親切感。
    範星星猛地捂住嘴，差點驚呼出聲，眼睛瞪得圓圓的“你……你也是華人？”
    “嗯，土生土長的華夏人。”王傑點頭，語氣輕鬆，“我叫王傑，這是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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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為啥……”
    “穿成這樣，辦事方便些。”王傑半開玩笑地揚了揚眉，“怎麽樣，你哥這長相，不算差吧？”
    範星星被他說得臉頰發燙，連忙低下頭，指尖絞著衣角。王傑笑了笑，又抬手恢複了洋人的裝扮，眼鏡戴上，輪廓重歸深邃。屋裏靜了靜，隻有窗外的風聲還在繼續，卻仿佛帶上了點不同的意味。
    王傑拉範星星在桌邊坐下，語氣平和地給她介紹院裏的人“剛才帶你洗漱、安排住處的陳小醉，你該見過了吧？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該叫她嫂子。”
    範星星點點頭，想起那個說話溫柔的姑娘，心裏有了點底。
    “還有跟我一起去難民區的郝玉蘭，”王傑繼續說，“她今年才十歲，和你一樣，是我的義妹。院裏其他人，大多也和你有相似的經曆，都是苦過來的人，往後相處久了就知道，都是實在人。”
    他看著範星星的眼睛，認真道“以後就在這兒安心住下，外麵的糟心事別再想了。跟著你嫂子學學識字、做做活計，多學些本領總是好的。咱們往後啊，是要去國外生活的，得先把日子過順了。”
    範星星捏著衣角，聽到“國外”二字時愣了愣，但更多的是踏實——不管去哪裏，隻要能安穩活著，有個依靠，就比在難民區捱日子強。她抬頭看了眼王傑，眼裏的怯意淡了些，輕輕“嗯”了一聲，聲音雖輕，卻帶著篤定。
    三月中旬的西安，殘雪還在牆根下結著冰碴，風刮過街巷時，仍帶著割人的涼意。王傑裹緊了洋裝大衣，看著馬車碾過路麵的薄冰，發出細碎的咯吱聲。範星星跟在郝玉蘭身後學做針線，指尖凍得發紅，卻比剛來時穩了許多——她已經能把針腳縫得勻勻實實。
    日子一天天挪過，冰雪在午後的日頭裏慢慢化了，屋簷下開始滴起水，滴答、滴答，敲在青石板上，像在數著春天的腳步。到了四月初，風裏竟摻了點暖意，穿單衣走在街上，再不用縮著脖子。城牆根的柳樹抽出嫩芽，嫩黃的穗子垂下來，被風一吹，拂得人心裏也軟了些。
    這一個月裏，王傑的馬車幾乎每天都要往難民區跑。新到的災民一批接一批，有母親牽著麵黃肌瘦的女兒，有抱著幼童的婦人，眼神裏都是走投無路的茫然。王傑依舊用糧食換人，有時是十升小米，有時是半袋玉米麵，陸陸續續接回了四十多個女人和女童。後院的幾排屋子漸漸住滿了，陳小醉帶著先來的姑娘們教她們洗衣、識字，院裏時常飄起皂角的清香和細碎的說話聲。
    四月十五這天，王傑最後一次去了難民區。陽光曬在身上暖融融的，有婦人抱著孩子坐在牆根下曬太陽，孩子的笑聲脆生生的。他看著最後兩個怯生生的女童被郝玉蘭牽上馬車，心裏輕輕舒了口氣。
    “哥，還去嗎？”郝玉蘭問。
    王傑望著遠處泛綠的田野，搖了搖頭“天暖了，活路該多起來了。以後，不用再買了。”
    馬車往回走時，風拂過柳梢，帶著點草木的腥氣。車廂裏，新接來的女童正和範星星小聲說話，聲音裏沒了初見時的瑟縮。王傑掀開車簾，看著道旁抽芽的莊稼，知道這一段日子總算告了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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