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菊花的表哥和她不太像。
    羅菊花整個人很瘦，麵黃肌瘦，整個人細長得像是一根佇在地上的竹竿，臉上帶著被生活磋磨到了極致的麻木，但是她表哥卻長得很壯實，又高又壯，站在蘇雨清她們麵前，就像是一座巍峨小山。
    在蘇雨清遇到的人中，身高能與羅菊花他表哥相比的，隻有自己的丈夫沈霆鈞了。
    可能是這樣的原因，看到對方壯實的模樣，蘇雨清心裏倒也不覺得害怕，畢竟一個人到底壞不壞，要是僅從外貌來評估，那未免太過片麵和單薄了。
    壞的人，就算他再瘦小，也不會影響他是壞人的事實，反之亦然。
    至於洪嫂子她們，雖然也驚訝於羅菊花表哥身材的高壯，不過也沒有其他的想法——在她們看來，要真比起來，那還是沈團長更加可怕一些。
    羅菊花不知道蘇雨清四人的想法，她大概是怕蘇雨清她們看到自己表哥這麽高壯的樣子，會害怕，所以解釋道：“我表哥是山上的獵戶，所以人高壯了一些，不過你們放心，他是個好人的。”
    王翠花快言快語的道：“我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們可是軍屬，是部隊上的人，你表哥難道還有膽子敢欺負我們？再說了，我們四個也不是吃素的，你別看我這樣子，可是有好一把子力氣的，一般的男人，可打不過我。”
    聽她這麽說，羅菊花不由抿唇笑了下，神色也放鬆了幾分。
    ……
    羅菊花表哥姓魏，叫魏虎，大概也是清楚自己的體格，怕自己會嚇到人，他一直有意識的避著蘇雨清她們，和蘇雨清她們說話的，都是羅菊花。
    魏虎有一輛牛車，上邊堆滿了鼓囊囊的袋子。
    根據羅菊花所說，他表哥他們住在山裏，山中不好種糧食，所以魏虎他們平日吃的糧食，都是拿東西下山來跟山下的人交換的。
    魏虎這次下山來，就是來換糧食的，一頭野山羊換五十斤粗糧，高粱、苞穀、紅薯，如果是細糧，像小麥、稻穀，換法是三十斤。
    山下的人正打了新糧，糧食不缺，倒正是缺這麽一口肉，所以魏虎他們村的人每次下山來，都挺受歡迎的。
    俗話說，靠山吃山，山裏的確很危險，但是物資也比山下豐富，什麽野雞、野兔、傻麅子啊，還有野山羊，野豬，魏虎他們家是專業的獵戶，手上也獵槍，所以生活還算滋潤，至少吃得飽。
    蘇雨清聽到羅菊花的介紹，眼神亮了亮，問道：“那有蘑菇嗎？”
    聞言，魏虎看了她一眼，道：“有，我們村最多的就是榛蘑、猴頭菇，鬆樹菇，雞油蘑……”
    山裏蘑菇多，一下雨，蘑菇就蹭蹭蹭的長出來，他們村靠著山，家家戶戶平日裏撿來曬著，積少成多，一年到頭也攢了不少。
    蘇雨清聽了心動，不由問：“那這蘑菇是怎麽個換法？”
    魏虎：“看換的東西，如果是糧食，一斤幹蘑菇換三斤精米……”
    怕蘇雨清覺得他們心黑，他解釋了一句：“蘑菇這東西曬幹了不占稱，你別看一斤蘑菇聽起來很少，但是要攢下來，也要好些日子了。”
    “如果是新鮮的蘑菇，一斤蘑菇則換半斤糧食……”
    新鮮的蘑菇水分足，重量有不少水分，所以換起來要更
    蘇雨清輕輕點頭，這一點，曬過蘑菇的她自然明白。
    想著家裏儲存的蘑菇，蘇雨清道：“那下次魏同誌你再下山的話，如果有多餘的蘑菇，可以送到我們部隊來，我和我愛人都喜歡吃蘑菇，家裏正缺這個了。”
    魏虎點頭：“好。”
    應完，他看了蘇雨清一眼，道：“其實，我們家還找參……如果蘇同誌有需要的，也可以找我們。”
    聞言，蘇雨清訝異，而羅菊花，更是難掩震驚的看了一眼自家表哥。
    說話間，魏虎的牛車已經到了部隊門口，洪嫂子她們早一步先到，正在門口等著了。
    蘇雨清她們買的東西都放在牛車上，至於洪嫂子她們，她們是騎著自行車來的，回來自然也是騎著自行車回來的，至於蘇雨清，因為懷孕，來的時候，是坐在自行車後邊，被洪嫂子她們輪流騎車帶來的。
    現下回來，有了牛車，洪嫂子她們便讓她坐牛車，牛車雖然慢了點，但是平穩。
    蘇雨清眼尖的看見沈霆鈞竟然也在部隊門口，見著牛車，他抬腳走過來，而等牛車停下，蘇雨清迫不及待的從牛車上跳下來，正正好被沈霆鈞一把攬住。
    “你怎麽在這？”蘇雨清仰頭高興的問他。
    沈霆鈞收回落在魏虎身上的視線，說道：“是洪嫂子，她說你們買了些東西，有些多，我就過來了，”
    被他看了一眼的魏虎在他挪開視線後，僵硬的身體才慢慢的放鬆下去，同時，他心中也不由苦笑。
    果然是部隊上的人，那眼神，也太讓人有壓力了……而且，魏虎敢保證，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絕對不是那種新兵蛋子，而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
    不是動物的血，而是人血……
    魏虎吸了口氣。
    洪嫂子她們自行車比牛車要快，等到了之後，洪嫂子便先去裏邊叫了各家男人過來拿東西——她們四人一邊逛一邊買，買得有些多了。
    說著，他走到牛車旁邊，問蘇雨清：“哪些是你們的？”
    蘇雨清指著：“這個、這個，還有那個……這些都是我買的！其他的是洪嫂子她們的。”
    王翠花的丈夫王營長也在，王翠花正高興的跟他說：“我在集市上看見了一家賣高粱的，那高粱品質很不錯，我買了一百斤，回頭釀酒給你喝。”
    王營長是個愛酒的，聽她這麽說，雙眼頓時一亮，過來拿高粱的步子都加快了。
    李勇也在，林繡低聲跟他說著話：“……我買了一匹苧麻的布，苧麻的布雖然不耐造，但是夏天做衣服很涼快的，今年是不行了，等明年，我給你做一身衣裳，肯定很涼快的。”
    除此之外，她還買了兩斤醬油：“那家的醬油聽說是他們自家的人做的，吃起來可鮮了，清清和嫂子們也買了。”
    李勇：“那很好了……那我一定要嚐嚐……”
    洪嫂子則是指使著丈夫讓他將她們牛車上的東西拿下來，等都拿完，蘇雨清從兜裏掏出兩分錢，並一張一兩的糧票過去，這是他們之前就說好的報酬。
    拿到報酬，魏虎便沒多留，鞭子一甩，就架著牛車走了。
    然後，他將蘇雨清剛剛給的糧票，塞給了羅菊花。
    羅菊花一驚，“表哥……”
    魏虎道：“這生意是你介紹的，我們倆一人一半剛剛好！”
    他晃了晃手上的兩分錢，“我拿這兩分錢，你拿糧票……你別說不要，糧票給我，我在山上也花不出去，倒是你，你在山下方便一些，所以糧票你收著就好。”
    “正好，我給你和白菜帶了半頭麅子，你拿糧票買點麵粉來，剁了麅子肉包頓餃子吃。”
    見羅菊花開口想拒絕，他看向羅菊花懷裏的白菜，道：“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白菜考慮吧？你看白菜都七歲了，看起來還隻有四五歲的樣子，她這就是沒吃飽，你總不能讓她頓頓苞米紅薯吧？這麽吃，大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她這麽一個小孩呢？”
    羅菊花張了張嘴，有些沉默了。
    如果說是她自己，她自然有千句話拒絕，但是說到孩子，她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最後，羅菊花低下頭，聲音有些發啞的道：“表哥，謝謝。”
    魏虎歎道：“我是你表哥，你跟我不用這麽客氣的……你啊，就是太客氣、太見外了，當初你被何家這麽欺負，你要是早點跟我們說，我們哪裏會讓你背何家欺負這麽多年？”
    說到這，魏虎又有些恨恨。
    “你哥也是個畜生，要是他能站出來為你和白菜撐腰，何家哪裏敢這麽對你？果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妹！”
    羅菊花聽著魏虎的話，鼻尖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嫁到何家後，最開始也是過了幾天好日子的，隻是在她生了白菜之後，那家人就看自己不順眼了，等之後一直沒懷上第二個孩子，他們待自己的態度就更加惡劣了。
    她也找過她大哥，可是她大哥說她已經嫁到了何家，那就是何家的人，一副完全不管她的態度，那時候，她就心冷。
    要不是去年，表哥下山來何家看她，她現在還在何家受磋磨了。
    魏虎說道：“……要不是山上不方便，我都想叫你和白菜和我們一起住到山上去。”
    羅菊花說：“現在已經很好了……我有手有腳，日子很快就能過起來的。”
    去年她被表哥一家拉著和何家斷了關係，帶著白菜回了娘家，不過，她父母早幾年已經去世了，哥嫂又是那樣的態度，所以離開何家後，她並沒有和哥嫂住，而是在村裏找了個破爛的房子，稍微修整了一下，帶著孩子住了進去。
    外家，也就是魏家，也提議過讓她和白菜去山上，和他們一起住，不過，羅菊花拒絕了。
    一方麵，她已經麻煩表哥、舅舅、舅媽他們太多，另一方麵，她也實在是受夠了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更是怕了別人的白眼。
    而且，她要是真投奔外家，在舅舅舅媽他們家住下，說不定反倒會斷了這段親情，倒不如單獨帶著女兒，安安靜靜的過日子。
    羅菊花真心覺得，自己現在一個人也挺好的。
    “對了，表哥，”羅菊花想到一事，“你怎麽還跟那位蘇同誌說找參的事情？”
    魏家的確是獵戶，不過卻還有另外一個職業，那就是“采參人”。
    采參人，顧名思義，就是上山找參挖參的人，魏家世代靠山吃山，是專業的采參人，往前至少數上四代，都是山裏的采參人，經年累月，他們家的人在山上甚至還有其他人所不知道的“參窩”。
    不過，這件事，魏家人一般都不往外說的，尤其是近些年世道不太平，魏家對於他們采參人的身份，更是閉口不言，輕易不吐露。
    所以，魏虎剛剛主動說起他們家會采參，才讓她這麽意外。
    聞言，魏虎回答：“……我爹手裏有兩根好參，最近正打算出手，隻是你也知道，現在外邊有些亂，倒是不知道該賣給誰。那位蘇同誌，是部隊上的人，如果能賣給她的話，能少不少麻煩。”
    之前外邊鬧騰的時候，他們這片還算安穩，原因就是因為駐紮在這邊的部隊，而徐西村能力排眾議，開展集市，其中也是因為有部隊的插手。
    在魏虎看來，部隊的人，天然就帶著幾分穩妥，比起外邊那些不知好壞的主顧，如果能賣給部隊的人，那是最好的了。
    羅菊花遲疑：“那位蘇同誌，會想買山參嗎？”
    魏虎一笑，道：“菊花，你沒注意到嗎，那蘇同誌，正懷著孩子……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如果生產的時候能有一根山參，那成功幾率肯定能大大增加的，我看她那丈夫是個疼惜她的人，如果知道我這裏有山參，肯定會意動的。”
    羅菊花：“……”她就記得那位蘇同誌的愛人長得很高壯可怕了，尤其是對方臉上的那道疤，所以，對方對蘇同誌是什麽樣的態度，她倒是沒注意到。
    魏虎語氣肯定的道：“你看著吧，蘇同誌肯定會是我們的大主顧的！”
    羅菊花笑了下。
    如果真的像魏虎說的這樣，那就好了，舅舅一家對自己這麽好，她也希望舅舅一家能過得好……山參固然珍貴，但是吃不飽，也不能穿，隻有換成能用上的物質，才是真的有用。
    “娘，糖……”
    懷裏的白菜舉起手中的糖，一看，手中竟是有三四顆。
    羅菊花驚訝：“白菜，你哪來來的這麽糖？”
    白菜表情懵懂：“姐姐給的。”
    姐姐？
    羅菊花驟然轉頭朝著身後看去，隻是此時，他們已經離開部隊有一會兒了，部隊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白菜看她反應這麽大，瑟縮了一下，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小聲喊了一聲：“娘……”
    魏虎看了一眼，道：“蘇同誌肯定是覺得白菜乖巧，所以才特意拿糖給她吃的，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羅菊花苦笑，道：“我知道是一番好意，我就是怕，還不上人家的這份好意。”
    魏虎伸手拿起白菜手裏的一顆糖，直接剝了將其塞進孩子口中，隨口說道：“你啊，就是想太多了，既然是別人給你的好意，那你就好好收著就是了，至於還不還得上，以後再說……那蘇同誌不是喜歡吃菌子嗎？大不了回頭你帶白菜來山上，找點菌子給她送去。”
    羅菊花聽著，忍不住輕輕點了點頭。
    等她低頭，就看見白菜還期期艾艾的看著自己，心中不由一軟，輕輕的摸了摸她的頭，道：“娘沒有生氣，娘隻是在想，該怎麽感謝送你糖的姐姐才是。”
    聽她說沒生氣，白菜笑了，舉起手裏的糖，特意剝開了：“娘，糖，你也吃！”
    羅菊花想讓她留著自己吃，可是看著孩子期待的眼神，不由湊過去，將糖含進了嘴裏。
    糖很甜，在口中抿了一下，甜滋滋的滋味一直從舌頭蔓延到了心口。
    “白菜，糖甜不甜啊？”
    “甜！”
    聽著魏虎和女兒白菜的聲音，羅菊花自打離開何家後，就一直緊繃著的身體和精神，不知不覺放鬆了幾分。
    她想著口袋裏揣著的那張棉花票，心頭公司一鬆。
    有這張棉花票，至少今年冬天，她家白菜的棉衣裏，填充的終於可以不再是蘆花野草之類的，而是填充真正的棉花，這樣的話，今年冬天，她家白菜也不用再被凍得直打哆嗦了。
    多虧了她在後山偷偷種的黑芝麻……
    哦，說起來，家裏的柴火還是太少了，今年冬天也不知道要持續多久，家裏柴火還是得多準備一些才好，這東西，寧願準備多一些，也不能少了。
    琢磨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牛車平穩的朝著羅菊花他們村走去。
    而另一邊，沈霆鈞拎著蘇雨清今天買的東西，慢步往部隊裏走，蘇雨清走在他旁邊，挽著他的手，雀躍的跟他說著徐西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