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蛋是被後脖子的刺痛疼醒的。他迷迷糊糊伸手去摸，指尖觸到個滾燙的鼓包，比昨晚至少大了兩圈，像是有人把火炭按進了皮肉裏。掀開蚊帳爬起來，窗台上的鏡子裏映出個青麵獠牙的臉——脖子後麵的紅疙瘩中央黑紫一片，四周泛著青灰色，像條蜷縮的死蚯蚓趴在皮膚上。
    “操他媽的！”他罵著往臉上潑了把涼水，水珠子順著下巴滴在胸口，涼得他打了個哆嗦。昨晚睡前明明還是指甲蓋大小，怎麽一覺醒來跟鵪鶉蛋似的？更怪的是，紅疙瘩周圍的皮膚緊繃繃的，隻要稍微扭頭，就牽扯得半邊脖子發麻，像是有根細線在肉裏來回拽。
    院門外傳來劉大爺咳嗽的聲音，王二蛋套上褂子出去，正看見那老頭拄著棗木拐棍站在槐樹底下，渾濁的眼珠直勾勾盯著他脖子。“二蛋，你這印子...”劉大爺喉嚨裏像卡了口濃痰，“怕不是沾了髒東西吧？”王二蛋心裏一突，想起昨晚玉米地裏的紅衣服小女孩，嘴上卻硬：“大爺您別嚇唬人，不就是被蚊子咬了？”
    劉大爺往地上吐了口黃痰，拐棍往玉米地方向戳了戳：“十年前秋上，老李家閨女秀秀就是在那片地裏沒的。那天晌午她跟著爹娘掰玉米，說去地頭找螞蚱，這一去就沒回來。”老人的聲音低下去，“三天後她娘在排水溝裏撿到半塊帶血的紅頭繩，再後來...有人說半夜看見穿紅衣裳的小身影在玉米稈裏晃，跟秀秀走的時候穿的衣裳一個樣。”
    王二蛋覺得後頸的紅疙瘩跳了跳，喉結滾動著問：“那...那秀秀的屍首找到了嗎？”劉大爺搖搖頭，拐棍在地上敲出“咚咚”聲：“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老李家兩口子哭瞎了眼，最後在地裏埋了件秀秀的紅棉襖，權當衣冠塚了。”他突然湊近，煙袋鍋的火星子差點燙著王二蛋：“你昨晚走夜路，沒看見啥不該看的？”
    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王二蛋想起那白得滲人的臉和黑洞洞的眼窩，忙不迭擺手：“沒、沒啥，就摔了跤碰著了。”轉身要走，劉大爺的話像根細針紮進耳朵：“要是那印子三天不消，趕緊去鎮上找張神婆，她專治這些個邪乎事。”
    走到村口時，日頭已經曬得人冒油。王二蛋摸著褲兜裏皺巴巴的五塊錢，猶豫了一下，拐進了鎮上的藥店。櫃台後的老藥師推了推老花鏡，看清他脖子上的紅疙瘩後，鏡片後的眼珠子猛地縮了縮：“小夥子，這可不是普通蚊蟲叮咬。”他從抽屜裏翻出個小玻璃瓶，“抹點雄黃膏，再弄串桃樹枝掛門上——記住，今晚別出門。”
    付完錢剛轉身，藥店的玻璃門“咣當”被風吹開，一股陰颼颼的風灌進來，王二蛋後頸一涼，下意識回頭——玻璃上倒映著他的影子，脖子後麵的紅疙瘩突然凸起老高，像是有個小肉瘤在皮膚下遊動。他猛地轉身，背後啥也沒有，隻有老藥師在櫃台後盯著他，眼神裏全是忌憚。
    回去的路上，王二蛋特意繞開玉米地，卻聽見左邊的玉米葉子“嘩啦嘩啦”響個不停。他攥緊雄黃膏的瓶子，看見青紗帳裏閃過一道紅影，紮著倆小辮的腦袋一晃而過，白色的鞋尖踩在泥地上，留下個清晰的小腳印。他不敢停留，撒腿就跑，直到看見村口的石磨才敢停下，大口喘氣時，聞到手裏的雄黃膏散發出刺鼻的臭味，像燒焦的頭發。
    剛進院子，他娘正蹲在井邊洗鹹菜，抬頭看見他脖子，手裏的菜筐“咣當”掉在地上：“二蛋！你脖子咋成這樣了？”王二蛋沒說話，徑直回屋對著鏡子抹藥膏。藥膏剛接觸皮膚，紅疙瘩突然劇烈疼痛，他疼得悶哼一聲，隻見黑紫的腫塊表麵裂開細縫，滲出幾滴暗紅的血，血珠落在領口上，暈染出跟昨晚玉米地裏白襯衫一樣的顏色。
    “去村東頭找張神婆吧。”他娘顫巍巍地遞來熱湯，“你李大爺說，神婆前天還幫隔壁村的虎娃驅了邪祟。”王二蛋盯著碗裏浮著的油花，想起劉大爺的話，點點頭。臨出門時，他娘往他兜裏塞了串桃核手鏈：“戴上，辟邪。”
    張神婆的院子爬滿枯黃的藤蔓，木門上的紅漆剝落得像幹涸的血跡。敲門時，王二蛋聽見門裏傳來“咯咯”的笑聲，跟昨晚玉米地裏的聲音一模一樣。門“吱呀”開了條縫，露出張滿是皺紋的臉，神婆的右眼蒙著黑布，左手食指纏著發黃的紗布，滲著淡淡的血漬。
    “進來吧，等你半天了。”神婆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鍋底。屋裏昏暗得很，供桌上的蠟燭忽明忽暗，照見牆麵上貼滿歪歪扭扭的符紙。王二蛋剛坐下，神婆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沒蒙布的左眼死死盯著他脖子：“被紅衣小鬼纏上了。十年前那丫頭怨氣太重，魂靈困在地裏出不去，見了生人氣就往上撲。”
    她鬆開手，從供桌抽屜裏掏出個瓷碗，碗底沉著黑色的粉末：“喝了，這是辟邪符水。”王二蛋捏著碗沿，臭味直衝鼻子，剛喝一口就想吐——那味道像爛泥混著鐵鏽。神婆又遞來張黃符：“貼在床頭，今晚不管聽見啥動靜，千萬別睜眼。”頓了頓，她聲音更低，“尤其是後脖子，別讓那丫頭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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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暮色已經漫上來。王二蛋把桃核手鏈纏在手腕上，黃符小心地揣在懷裏。路過玉米地時，他忍不住往裏麵看了眼，這一看，脊梁骨瞬間結冰——穿紅衣服的小女孩正坐在墳頭上，手裏把玩著他昨晚摔丟的手電筒，看見他望過來，咧嘴笑了，兩排白牙在暮色裏格外刺眼，像是在說：“大哥哥，你來找我呀。”
    他不敢再看，一路狂奔回家，把黃符貼在床頭，桃核手鏈纏了兩圈。夜裏剛躺下，窗外就刮起了大風，窗紙被吹得“啪啪”響，像是有人在外麵用指甲劃。王二蛋閉著眼，聽見床腳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很輕，像小孩子光著腳踩在地上。
    後脖子突然一陣陰涼，他想起神婆的話，拚命忍住睜眼的衝動。可那涼意越來越明顯，像是有片濕冷的樹葉貼在紅疙瘩上，接著傳來指甲刮擦皮膚的“滋滋”聲，疼痛順著神經往腦子裏鑽。他想喊，卻發現喉嚨像被手掐住，渾身動彈不得。
    “大哥哥，疼嗎？”小女孩的聲音就在耳邊，帶著笑意，“秀秀的脖子，也疼了十年呢。”王二蛋感覺有濕漉漉的東西舔過紅疙瘩，接著是刺骨的寒意，從脖子蔓延到全身。昏迷前最後一刻，他聽見窗欞“咣當”斷裂的聲音，有什麽東西爬上了床，小小的膝蓋壓在他腿彎上，像十年前那個走丟的夜晚，小女孩趴在爹娘背上打盹時的重量。
    等他在冷汗中驚醒，天已經蒙蒙亮。床頭的黃符歪歪斜斜地掉在地上，邊角焦黑，像是被火燒過。他顫抖著摸向後頸，紅疙瘩已經長成拳頭大小，表麵坑坑窪窪，摸起來像樹皮——更可怕的是，在紅疙瘩的邊緣，清晰地印著五個小小的指痕，像是有人用指甲摳進了他的皮肉裏。
    院子裏傳來他娘的驚叫，王二蛋跌跌撞撞跑出去，看見院牆上、窗台上，全是小小的泥腳印，從玉米地方向一路延伸到他的屋門口。每個腳印的腳趾頭都分得很開，像是光著腳踩在濕泥裏，而在這些腳印的最前端，有個小小的手印，五指張開，按在他屋門的門板上，指縫裏還卡著半片枯黃的玉米葉，跟十年前那個失蹤的清晨，小女孩攥在手裏的那片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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