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花下葬後的第七天，頭七。我特意在店裏擺了三碗清水，兩根白蠟燭，按老規矩給她招魂。蠟燭剛點上，庫房就傳來“嘩啦嘩啦”的響聲，跟有人在翻賬本似的。我攥著朱砂筆過去，看見那個缺袖口的紙人站在木匣前，手裏捏著老劉的記賬本，紙頁上的字跡正一點點滲出血來。
    “操他娘的，還沒完？”我罵了句，突然聽見身後有人歎氣，回頭看見穿西裝的男人站在陰影裏，臉色比紙錢還白：“昨夜我夢見我爸了，他光著腳在巷子裏走，說井裏的水太冷，凍得他腳趾頭都掉了。”他手裏拎著個布包，打開一看是雙布鞋，鞋麵上繡著歪歪扭扭的梅花，正是李桂花當年繡的樣式。
    夜裏十二點，巷口的梆子聲又響起來了，這回是兩長一短，跟催命似的。我和男人站在井邊，水麵漂著層薄冰，倒映著兩盞白燈籠——是店裏的紙人，不知啥時候全飄到了井台上，領頭的那個慢慢彎腰，撿起地上的布鞋，往井口一扔，“撲通”一聲，冰麵裂開道縫，露出底下黝黑的水。
    “下去吧。”男人突然推了我一把，我手裏的朱砂筆掉進井裏，濺起的水花裏映出老劉的臉——跟遺照上一樣，脖子上有道紫黑色的勒痕，舌頭伸出來半截。我猛地反應過來，他根本不是老劉的兒子，而是老劉的冤魂借了他的身子！
    “你騙我！”我往後退，撞上了紙人堆，紙胳膊紙腿纏住我的脖子，跟真手似的使勁勒。男人咧嘴笑了，聲音變成了老劉的公鴨嗓：“三十年了，我在庫房房梁上掛著，天天看你們紮紙人，李桂花的鞋找到了，我的債呢？你爸欠我的賭資，還有我這條命！”
    井裏突然冒出氣泡，李桂花的紙人從水裏鑽出來，手裏拎著老劉的布鞋，鞋帶上繡著“富貴”倆字——是老劉的小名。她慢慢走近，眼窩子裏滴著水，每滴在地上就變成個“冤”字：“劉富貴，你當年推我下井時，可曾想過我肚裏還懷著孩子？”
    男人不，現在是老劉的冤魂）愣住了，勒著我的手鬆了鬆：“你、你說啥？”李桂花的紙人抬起手，紙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紅繩，繩頭拴著個褪色的平安符：“臘月廿三那天，我本想告訴你，咱閨女有胎心了，可你卻……”她的聲音越來越尖，像刀子刮玻璃，井裏的水開始翻騰，浮出具嬰兒骸骨，腳踝上也拴著半截紅緞子。
    我趁機掙脫紙人，撿起地上的鐵鍬砸向男人，他“撲通”跪在地上，化作一堆黃表紙，中間躺著老劉的骷髏手，手心裏刻著“悔”字。李桂花的紙人歎了口氣，把嬰兒骸骨放進小棺材，又把老劉的布鞋係在他腳踝上：“下去吧，到井底陪咱閨女，把三十年的債慢慢算。”
    井裏傳來“咚”的一聲，像是有重物落水。我趴在井邊看，水麵倒映著老劉和李桂花的影子，還有個小小的身影撲進他們懷裏，一家三口慢慢沉入黑暗。紙人們挨個跳進井裏，化作白燈籠，照亮了井底的石縫——那裏刻著兩行字，是老劉的字跡：“廣林哥，我把桂花推下井了，我對不起她，更對不起未出世的孩子。”
    天亮後，穿西裝的男人躺在井邊，像是睡著了，懷裏抱著張褪色的照片，是老劉和李桂花的結婚照，背麵寫著“1962年春，桂花有喜”。我這才明白，當年老劉不僅謀財害命，還害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難怪冤魂三十年不散，既要找李桂花賠罪，也要找我爸討債。
    處理完這些事，我把庫房裏的賬本全燒了，火光中看見我爸的影子站在紙人堆裏，衝我點點頭，轉身走進火光。王大爺說這叫“債清鬼散”，可我知道，有些債是燒不掉的，就像井裏的骸骨，雖然入土了，卻永遠刻在我心裏。
    現在店裏的紙人全換了新模樣，笑臉不再僵硬，眼窩子用黑筆細細勾過，看著像活人。我還特意紮了對紙夫妻，男的穿中山裝，女的穿對襟褂，鞋麵上繡著並蒂蓮，擺在玻璃櫃最顯眼的位置。路過的人都說這對紙人看著親切，像在看顧著店裏的生意。
    我媽出院後，常坐在門口擇菜，看見穿黑衣裳的主顧就念叨：“心誠則靈，欠啥都得還，別學那倆糊塗蛋。”有回來了個老太太，跟李桂花長得有點像，買了套紙衣裳，付錢時掉出張老照片，正是李桂花抱著個女嬰，背麵寫著“1963年春，女兒滿月”——原來她墜井前把孩子托付給了娘家，孩子還活著。
    去年冬至，我去給李桂花上墳，看見穿西裝的男人在墓碑前跪著，旁邊多了座小墳，碑上刻著“劉小花之墓”。他告訴我，那是他妹妹，剛找到的，當年被娘家收養，現在落葉歸根了。我燒了套紙紮的兄妹倆，看著火苗竄起來，突然覺得這三十年的恩怨，總算在地下團圓了。
    如今路過老井，水麵總是平靜如鏡，倒映著藍天白雲。偶爾有小孩路過，問我井裏有沒有鬼，我就說：“有啊，是倆知錯的鬼，在底下打紙錢呢，等把欠的債都還清了，就能投胎了。”
    店裏的生意越來越好，夜裏來的主顧也不少，穿黑衣裳的、拎布兜的，我都笑臉相迎。紮紙人時手不再抖，心裏透亮——人這輩子，跟紮紙人似的，針腳密點，心眼實點，別留窟窿，不然鬼都瞧不上你。
    有天夜裏打烊，剛要鎖門，看見玻璃櫃裏的紙夫妻突然動了動，男的給女的理了理鬢角，女的把繡花鞋往他腳邊推了推。我笑了笑，沒說話，吹了燈就走。身後傳來“叮鈴”一聲，是門口的銅鈴鐺在響，像在說“慢走，下回再來”。
    這就是我開喪葬店的故事，沒啥離奇的，就是人跟鬼之間，欠啥都得還。你要問我怕不怕？怕啊，怕人心比鬼更難測，怕欠了債的人，到死都不回頭。不過現在不怕了，因為我知道，隻要心裏沒窟窿，鬼敲門時，咱也能挺直腰板說：“債，早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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