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相柳
字數:7389 加入書籤
銀紗般的月光悄然傾瀉,如薄霧籠罩人間。露珠在草葉上折射出點點星芒,與天際的月輪遙相呼應。仰望蒼穹,月亮像被時光磨圓的古玉,溫潤地散發著千年不變的光華。
阿獙使用玉山獨有的聯絡方式,聯絡相柳。瑤兒被烈陽叔牽著,遠遠地站在山林間,她環視群山,又是山,大家都喜歡窩在山裏。
“叔,我們為什麽不過去?”瑤兒疑惑地看著烈陽叔。
“等一會,等他們來了。”烈陽傲嬌地瞟了一眼瑤兒,“瑤兒,洪江叔性子古板,不能太皮了。”
瑤兒踢著石子撇嘴:“古板?比爹爹上朝時的臉還古板嗎?”話音未落,遠處傳來特有的空靈哨音,白衣掠過樹梢時,驚起滿山螢火蟲。
哇哦!
霜白的衣袂割裂暮色,那人自雲端垂落的姿態,像一片飛雪闖進瑤兒的視線。“叔,我是不是看花眼了?”瑤兒仰著頭注視著從天際掠過的白影,難以置信地搖了搖烈陽叔的手。
烈陽看見瑤兒呆滯的表情,好笑地看著她,“沒看錯,我們過去吧。”
相柳收到獙君的消息,心裏想著是不是她有消息了?知獙君想見義父,思索再三,走向義父的木屋。
洪江聽說玉山來人,立刻答應相見。十多年玉山沒有消息,他也擔心著那丫頭的生死。
獙君見到相柳出現,兩人互相行禮,隨後洪江從陰影中走出,獙君立即對著洪江行禮,“洪江將軍,有人想見見你。”
“瑤兒嗎?”洪江眉宇間藏著一絲擔憂,相柳靜靜地站在義父身後。
“不是。”
相柳看見前方烈陽向他們走來,烈陽向洪江行禮後,原本空無一人的身後,突然探出一張笑靨,星眸明亮地看著他們,“洪江叔,晚上好。”
相柳看見那張笑靨,背在身後的手猛地攥緊,洛洛!小時候的洛洛,他日夜期待能重新見到的人,目光如刀刮過她陌生又熟悉的臉,卻在與她天真無邪的眼神相接時倉皇移開。
識海裏再次凝聚冰層正在崩塌。他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說“她怎麽變成小孩子了?”實際心髒跳得比當年更劇痛。當她歪頭露出與幼時如出一轍的疑惑表情時,相柳終於明白何為痛。
她眼底映出的不是九命相柳,不是防風邶,隻是個陌生將軍。
洪江詫異地看著烈陽身後的女童,“她是?”
“瑤兒,她失憶了。王母動用神器與秘術凝聚她的靈體,靈體是小孩子的模樣,身軀也變回兒時。”烈陽牽住瑤兒的手,指了指相柳,“瑤兒,你還記得他嗎?”
瑤兒剛才用術法躲在烈陽叔後麵,就是遠遠看見這個戴著冰晶麵具的男子,淩冽如霜。那雙眼睛淡如水,看不出喜怒,周身環繞銀白色的光暈。
她看見他的真身,九頭妖。想起外爺的幻術,原來真的有九頭妖。
“我也該認識他嗎?”瑤兒仰頭時,月光正斜切過相柳的冰晶麵具。那雙淡如寒潭的眼睛裏,突然泛起一絲她看不懂的波動,像是冰川下封存了千萬年的星火,在觸及她目光的瞬間,微微顫動。
一紅一白的身影再次閃過腦海。記憶像被撕碎的蝴蝶翅膀,越是努力捕捉,越是紛飛四散。
“你的眼睛...”她踮起腳,鬼使神差伸手想碰麵具,又在半空停住,“好像我夢裏摔碎的月亮。”說完自己都愣住,不明白為何脫口而出這樣奇怪的話。但心口確實在抽痛,像有根無形的線,另一端係在這人袖角。
當相柳因她的話情緒翻湧時,瑤兒突然牽住他的手指,麵具下瞳孔微微收縮,纖長睫毛在月光中凝出霜痕。
“你能陪我玩嗎?”這個人身上有令她安心的初雪味道。
獙君看著瑤兒牽住相柳的手,相柳在她心裏地位很重要,失去記憶也會接近他。
相柳低頭凝視著那雙期望又有些怕被拒絕的星眸。下頜線條驟然繃緊,喉結滾動,背在身後的左手掐入掌心。“你...不怕我?”
“不怕不怕,叔叔們帶我來找你們,你們看在老爺爺的麵子上也不會害我。”
洪江凝視著瑤兒天真的模樣,忽聞她口中的老爺爺,唇角沁出一抹笑意,“瑤兒,老爺爺是誰?”
“哦~我們辦完正事再玩。”瑤兒反應過來,今晚帶老爺爺過來見故人。她緊緊牽住他的手,掏出懷裏的玉佩。衣領微微敞開時,相柳低垂的眼眸恰好看見她脖頸間的五彩繩。
“老爺爺,我們到啦。”瑤兒輕輕摩挲著玉佩,靈力隨著動作慢慢沁入玉佩。
四人看見玉佩裏鑽出一道白色光芒,洪江看見光芒凝聚成人形的時候,立即行跪拜大禮,“陛下。”
相柳見義父行禮,想要行禮時,手卻猛地被扯住,“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聽,你帶我去玩好不好?”他剛才還沒答應。
“好。”相柳點了點頭,聲音有了溫度。
忽地見她伸出手,俯身將她抱起,變成小孩子還是不愛走路。他抱著她走向一邊,獙君與烈陽緊跟身後。
“老爺爺,我幫你把風。”瑤兒對著老爺爺揮了揮手,老爺爺慈祥地對著她點了點頭。
相柳小心翼翼掌控著抱她的力度,“你想玩什麽?”她似初融的春溪,星眸盛著漫天星光仰視他,歪頭時鬢邊垂發掃過他的袖口。
“你是不是長得很好看?否則怎麽大晚上還戴麵具?”瑤兒好奇湊近麵具,鼻尖幾乎碰到冰晶表麵,瞳孔深處有金芒一閃而過。
獙君...........咱們都失憶了,怎麽還這麽看重皮囊?無奈的眼神劃過一絲寵溺,瞟了一眼烈陽,烈陽雙眸寫滿無奈。
相柳因她突然的貼近後仰躲避,白發隨動作掃過她臉頰,繃緊的下頜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瑤兒忽然綻開笑靨,狡黠的目光與以往一般無二:“你躲什麽呀?記不得你了,但我們應該認識。”指尖無意識地卷著他垂落的發梢。摟緊他的脖頸,向上一蹭,天真地望著落後兩步的兩位叔叔,“叔,我能與他多玩會嗎?”
相柳下意識加重手上的力量,避免她掉下去。溫熱的體溫,像是不習慣般握住她的手腕,指腹搭在她的命脈。
“那你得問他。”獙君指了指相柳,用口型無聲說道:“凶巴巴。”烈陽扶額無聲表示沒眼看。
瑤兒回頭看見自己的手腕被他握著,單手摟緊他脖頸,“你叫什麽名字?”
“相柳。”指尖搭在她命脈時,靈力如遊絲般纏繞,卻在觸及她心口的刹那被彈回。
瑤兒歪著頭,凝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問道:“叫你哥哥好嗎?”
“好。”記憶中的稱呼再次出現,眼前與過往重疊在一起,命脈處相柳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哥哥,陪我玩。”瑤兒雀躍地看著他的眼睛。
幾百年未用的稱謂,在他唇齒間碾碎又重組,最終化作雪落深潭般的輕響。
“好。”瞬間收攏的手臂,靈力暗湧。
瑤兒.........不凶啊,挺好說話。
辰榮王再見洪江,當年四大將軍,隻剩下他一人。火神炎灷、水神洪江、獸王赤宸、半妖珞迦,四人均是少年成名,意氣風發。
“洪江,這些年你辛苦了。”
“陛下,臣誓死不降,扞衛辰榮。”洪江神色淒淒地抬頭注視著辰榮王,見他抬手方才起身。
辰榮王的虛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他抬手輕撫過洪江斑白的鬢角,指尖帶起點點靈光:“洪江啊,你還是我記憶中一諾重千金的洪江。辰榮不是敗在西炎王的手上,而是敗在我們自己手上。”
王魂指尖凝出當年四人在朝中的模樣,“當初四人誰都不服誰,我生前沒看見你們合作,沒想到我死後,你們四人還能聯手保衛辰榮。”
虛影指向遠處嬉鬧的瑤兒:“你看那孩子,她代表著希望。”見洪江震顫,歎息道:“你們拚死守護的,不應該是辰榮國號,而是活著的人。”
漫天流螢,組成大荒萬裏沃野圖:“我以辰榮最後王令,命爾等在合適時機解甲歸田。”螢火聚成藥草落在洪江掌心,“讓將士們用握刀的手,去種養活人的糧,采摘救活人的藥。”
當洪江攥緊藥草老淚縱橫時,相柳懷裏的瑤兒突然哼起童謠。夜風卷著螢火掠過他們發梢,恍若故人溫柔的撫觸。
“替我好好看顧瑤兒吧,算是彌補當初對故人的虧欠。”辰榮王講起他臨終前的交代。赤宸因此傷貴族利益,擔負凶殘暴虐的罵名,害得瑤兒無辜遭難。
洪江思索著辰榮王的話,想起當初赤宸與西陵珩的情意,莫非......“瑤兒是?”
“她是誰不重要,重要是她的心。”辰榮王抿笑地注視那個孩子,讓洪江將他們喚回來。
瑤兒還沒開始玩,就被相柳抱著往回走,失落地低語,“多聊會唄,大晚上出門不容易。”
“怎麽不容易?誰不讓你玩嗎?”相柳聽見她聲音,放柔聲音。
瑤兒看了看兩位叔叔,用手擋住嘴,與相柳說悄悄話。“怕我被綁去賣了,從我姐姐到叔叔都不放心我自己玩。”
“你現在在哪裏?”相柳微微側頭,下頜掃過她的手背,配合著她說悄悄話。
“我在辰榮山看修房子,你要不要來找我玩?我不告訴別人你是相柳,一個人都不說。”
“嗯。”相柳抿住唇角,從喉間發出聲音。她變成小孩子,本性不改。
看見老爺爺的身影,瑤兒立刻從相柳懷裏溜下來,小手緊緊牽住辰榮王,仰起小臉眼巴巴地央求:“老爺爺,您再玩會兒唄?跟洪江叔逛逛山,看看月亮,聊聊天也好呀!”
辰榮王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捏捏她的小手,又寵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瑤兒,想聊天?不如陪爺爺回辰榮山慢慢聊?”
果然,小姑娘瞬間泄了氣,可憐兮兮的目光在洪江和那戴著麵具的身影間來回打轉。
“洪江叔,相柳哥哥……”瑤兒的聲音蔫蔫的,“我得回去陪老爺爺聊天啦。”
洪江蹲下身,平視著瑤兒,寬厚的大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好孩子,空了洪江叔去中原看你。”
“好呀好呀!我保證保密!”瑤兒立刻來了精神,興奮地猛點頭,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洪江。
辰榮王的身影重新隱入玉佩。烈陽與獙君一左一右牽起瑤兒的手,帶著她往回走。瑤兒一步三回頭,目光依依不舍地黏在身後目送她的哥哥和叔叔身上。
心裏忽然湧起一絲慌亂:她還沒見過他的樣子呢,要是他真來中原,她不認得可怎麽辦?
相柳凝視著她頻頻回望的小小身影,在她又一次轉過頭來時,麵具下,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悄然噙上唇角。
待瑤兒坐上坐騎遠去,相柳才收回目光,轉向義父洪江。能讓義父如此敬重的人……他心中已然明了,定是七代辰榮王無疑。
“義父。”相柳的聲音低沉。
洪江望著辰榮山的方向,緩緩開口:“辰榮王盼能化幹戈為玉帛。烽煙既熄,百姓方得安居樂業。”
民為重,社稷為輕。
“義父之意如何?”相柳問得簡潔。當年他為報義父恩情投身辰榮軍,洪江的決定,便是他的方向。
洪江沉默片刻,眼中交織著疲憊與深藏的期盼,一聲輕歎仿佛承載了百年光陰的重量:“複國無望……殊死抗爭百年,我願那些追隨我的將士們能活著……”
他望向莽莽群山,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蒼涼的詩意,像是在吟誦,又像是自言自語:“雨綿綿兮,勁草葳葳;雪莽莽兮,勁草葳葳……此刻,尚非良機。暫且……維持現狀吧。”
“通權達變,順勢而為也好,抱節守誌,寧死不屈也罷,我會堅守到最後一刻,你們卻不必。”洪江仰望著明月,熱血未涼,對與錯留給時間來評判。
“追隨義父到底。”
“瑤兒呢?”洪江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相柳的肩膀,“辰榮王讓我多看顧她,你可別見人家變成小孩子,欺負人家。”
相柳......“不會。”探查她靈力時,體內各種靈力交織,無法探查強弱。
相柳護送義父回到軍營,小九與毛球立刻圍上來,剛才它們在天際看見主人抱著小女孩,身邊跟著烈陽與阿獙。
毛球興奮地看著主人,“她是瑤兒嗎?她怎麽成小孩子了?”
“她失憶了。”相柳摸了摸毛球的腦袋。小九立刻環繞在他身邊,開心曈孔略帶失落,“她不記得我們呢?”
“嗯,不記得了。”相柳緩緩垂下手,胸口像壓著一塊浸透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發冷。
沉默躍上樹椏,取出懸掛在頸間的玉佩,注視著夜空,指腹輕輕摩挲著玉佩,月易圓,人易別。
心髒跳得緩慢而鈍痛,仿佛每一次收縮都在確認,她確確實實回來了,卻也真真切切地不記得他了。
因禍得福,她痊愈了,以後酸甜苦辣鹹,她都能品嚐,成為有血有肉的人。
濯足月光守夜禪 等你皎潔。驚醒純真未染前 宛然初見。
披星獨坐聽更漏 為你皎潔。拂曉風動暗香浮 恍若重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