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簫關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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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要喝水嗎?”
朝瑤身側響起聲音,抬頭望去,一位麵容清秀的農家女子,看裝扮已為人妻,她搖了搖頭表示不喝。
“這麽大的日頭,喝點吧。”女子拿出籃子裏的陶碗給她倒了一碗水。
朝瑤看了看那碗水,點點頭接過來,擔心自己的麵容嚇著她,背對她微微掀起麵紗,一飲而盡。
耳邊聽見吸氣聲,心裏劃過一絲落寞,將碗遞給她。
女子瞥見龜裂的皮膚,心裏一驚,忽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恐無意間冒犯人家。接過碗立刻笑盈盈地說道:“你別怕,這裏是聖女管轄的蕭關,不會有人對你做什麽。”
蕭關人妖神混居在一起,大家地位平等,經常有妖族融入大家,隻要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他們從不歧視任何人。
“你們很尊崇聖女?”朝瑤以指為筆在地上刻字。
女子這時候才驚覺她不能說話,心裏歉意更甚。壯起膽子坐在她身邊,侃侃而談。“別人不敢保證,但聖女對我們家有救命之恩。”
看見她眼中的疑惑,笑著講起往事,最後說道:“我的名字還是大王姬取的,朝安。”
原來這個女子就是當初小夭接生的嬰孩,算一算時間她也有三十歲了,日子應該過得不錯,麵容不似整日田間勞作的農婦那般黝黑。
“你現在過得好嗎?”瑤兒在地上刻著字。
“很幸福,我是人族,但我嫁給妖族,我娘去世前還在感謝當初大王姬救她一命。我爹總說聖女的好,沒有聖女就沒有今日蕭關。”朝安注視風吹過的麥田,現在蕭關快成了人人向往之地,隻要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餓死。
朝安輕輕撫過被風吹亂的發絲,指尖沾著麥穗的金粉,笑容比田埂上的野菊還明亮:“妖族和人族的孩子如今能在同一口井邊打水嬉戲。我夫君總說,蕭關的月亮比妖都圓,因為這裏的月光照著糧倉,也照著學堂。”她彎腰拾起一株被風吹折的麥稈,動作熟練地編成蚱蜢。
“聖女當年播下的種子,如今長成了遮天大樹呢。”
遠處傳來孩童追逐的笑聲,驚起一群麻雀。朝安忽然壓低聲音:“其實我偷偷在祠堂供了聖女的長生牌位,就藏在最後麵。”她耳墜上兩粒麥穗形狀的銀飾叮當作響,“我爹要是知道,定要念叨大不敬.....”話音戛然而止,
長生牌位?她混得這麽好嗎?都有人給自己設活人祈福牌位。
女子望著對方衣角隱約的銀色暗紋,忽然覺得這荒草坡上的風,莫名像三十年前那個改變命運的暮色。
“蕭關的人都盼著聖女身體無虞。”
凝視著她質樸的笑容,朝瑤從袖袍掏出一支玉簪插在她發間,消失在農田。
停留的星光越多,終究會化作璀璨星海。
朝安驚愕間看見地上的文字,“晚到的紅包。”神情突然凝滯,唇間顫抖著滑落:“聖女...大人?”
蕭關人盡皆知,聖女以前愛送紅包。她拔下玉簪急忙拿起籃子跑回家,大聲喊著:“爹,爹,我看見聖女了!”
屋裏老者打開屋門,不可置信看著滿頭大汗的女兒,“你說看見誰?”
“聖女!她給了我這個!”朝安急忙把手上握著的玉簪遞到爹麵前,講起剛才的事情,“不過她額間沒有洛神花印,臉上也是傷痕。”
“是她,是她!”老者拿著玉簪的手止不住顫抖,“這玉簪就是你出生那日,聖女發間那支。”
“傳聞聖女身受重傷,想來還沒痊愈。”老者眼含熱淚地看著女兒。朝安想起聖女那張臉,悔恨自己當時的吃驚,“聖女傷的不輕,她不能開口說話。”
朝安放下籃子,帶著爹去往麥田,地上的字依舊鮮明。
老者忍不住蹲在地上,眼淚顆顆掉落,在土地之上暈開,模糊視線。哽咽低語:“以前蕭關誰家添丁,聖女都會送紅包。不分權貴貧賤,你三歲那年,她還來看過你。”
暮色中的麥田像一張泛黃的信箋,朝安摟著父親顫抖的肩膀,指尖還殘留著玉簪的涼意。
爹渾濁的淚砸在刻字上,“晚到的紅包”五個字洇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他們被夕陽拉長的影子。
這個給蕭關帶來月亮的女子,自己卻活在永夜般的沉默裏。
原來她一直在看著我們......
老人跪坐著捧起一抔土,黑白的麥茬刺痛掌心。
遠處新栽的桃林沙沙作響,恍若三十年前小院裏那道聲音:“朝安。朝迎曙光,安然前行。願她一生,始於朝陽,安享太平。”
喬裝打扮流連簫關,夜市千燈照見酒旗翻飛,朝瑤漫步在長街,聽著耳邊的歡聲笑語,眼裏映得出世間萬物,偏又映不進半分濁色。
路過鶯歌笑語的曇夜閣,停留須臾再次往前走去。
忽而,喧囂聲似被無形之手撥開,她抬眸望去,人海彼端,防風邶長身而立,眉目含笑,如隔世重逢的故人。
?一瞬凝滯,萬籟俱寂。
她腳步猛然一頓,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袖,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先是一瞬的怔忡,隨即垂下眼簾,長睫如蝶翼輕顫,掩去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
防風邶凝視她鬥篷下的白發,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慵懶地向她走去。“好久不見。”
微微頷首,不等他回應便錯身而過,衣袂翻飛間帶起一縷涼風。
“瑤兒。”
?擦肩刹那,防風邶拉住她的手臂,側身凝視著她。
瑤兒低眸瞥了一眼,甩開他的手,消失在他眼前。防風邶見她不肯相認,追尋她身影而去。
兩人落在月色下城外的田間,防風邶盯著她的背影,開口喚她,“洛洛。”那聲音如舊時般清朗。
月光如霜,鋪滿田間阡陌。朝瑤的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耳畔\"洛洛\"二字如驚雷炸響,撕開塵封的記憶,令她脊背一僵
洛洛?這個她曾經念念不忘的名字,好像隔了幾輩子。她頭也不回往前走,身後的腳步聲不急不慢。朝瑤廣袖輕拂間加快步履,唯袖中蜷緊的指尖掐入掌心,洇開新月狀血痕。
她告訴自己,他不是九嬰,他這一世是相柳。九嬰是獸頭九首,相柳是人麵九首。
他們不是一個人,相柳不是誘騙自己的九嬰。
聽著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屬於相柳的氣息從身後逼近,與記憶裏九嬰的腥甜重疊,像在嘲笑她逃不開宿命。
朝瑤驟然轉身,摘下鬥篷,滿頭白發如祭壇上未化的殘雪般散落,在月光下泛著淒冷的光。
死死盯著防風邶,瞳孔裏翻湧著恨意。失去五彩的眼睛,他在她眼裏失去光澤,徒留黑白。
月光在田間割裂出兩道影子,一前一後,如前世未斷的鎖鏈。
防風邶的手懸在半空,指尖沾著她鬥篷掠過的寒意。他像沒看見她恨意的眼神,笑聲裹著夜露的清潤:“洛洛,不知者無罪,我哪裏惹你了?”
朝瑤的白發被風揚起,發絲間閃過他袖口暗繡的蛇紋。相柳的氣息纏上來時,她猛地抬手凝出冰刃,卻在觸及他咽喉前陡然碎裂。
他竟不躲,隻將掌心貼上她掐出血痕的手。
“我不知你這半年經曆了什麽,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
“疼嗎?”他又問,將她白發別在耳後,麵紗落於他眼前。布滿裂痕的臉龐出現在他眸中,無言訴說她經曆過什麽。
防風邶的指尖在觸到她麵頰裂痕時,微不可察地顫抖。月光將他眼底映得透亮,那些慣常含笑的弧度此刻碎成粼粼波光,像是冰層下突然奔湧的暗河。
他眉心擰起一道細褶,唇線繃得平直,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怕驚動她傷痕裏蟄伏的痛楚。將人按進懷裏,靈力在月下暴漲又收攏,化作披風裹住她的身軀。
他掌心貼著她後頸緩緩摩挲,如同安撫炸毛的幼獸。當目光掃過她掌心新月狀的血痕時,喉結重重滾了滾。
“怎麽不早點找我?”聲音啞得不像話,尾音散在風裏,像自責又像歎息。袖口蛇紋隨他收攏手臂的動作遊動,識海裏九首交纏成枷,卻溫柔地圈住她。
朝瑤的呼吸凝滯在他胸前,記憶枷鎖分明是禁錮,卻帶著灼人的溫度,將那些說不出口的恨意、不敢落下的淚、獨自咽下的委屈,都熔成一片顫栗的暖意。
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將兩人的身影拉得修長。
防風邶的目光在她蒼白的唇上停留,卻始終等不到隻言片語的回應。
夜風卷起她散落的發絲,拂過他蹙起的眉峰,那上麵凝著未消的焦灼與困惑。“你怎麽不說話?你不是罵人都很利索嗎?”
朝瑤推開他,淡漠地戴好麵紗,指尖凝聚金靈,虛空中寫下,“啞了。”
防風邶的瞳孔凝聚在她寫就的金色字跡前,靈力震顫。
夜風突然凝滯,田間蟲鳴俱寂,唯餘那兩個字在月下灼燒出刺目的光痕。
指腹撫過朝瑤寫下的金色字跡:“啞了?那正好........” 袖口蛇紋突然遊出實體,銜住她的麵紗一角,“我來說你沒聽完的故事。”
他扣住她滲血的手,將靈力注入她掌心傷痕:“疼是因為記憶在生長。你以為的枷鎖...” 月光照亮她白發,“其實是破繭前最堅硬的殼。”
朝瑤見他以指尖蘸取她掌心血痕,在虛空畫出銜尾蛇圖騰:“恨與愛都是圓的。你恨的,愛的......” 圖騰突然燃燒起來,火光映照她傷痕遍布的臉,“不過是同一個月亮照著的,靈魂的兩麵。”
夜風卷著燃燒的灰燼掠過他們交疊的衣袍,防風邶忽然將額頭抵上她眉心,吐息帶著靈氣滲入她的灼痕:“洛洛,啞巴有啞巴的好。沉默的時候...” 識海裏九首蛇同時開口,聲音卻溫柔得如同春雪消融,“才能聽見魂魄裏最吵的聲音。”
朝瑤別開頭,指尖寫出,“你太吵了。”
防風邶瞥見她的字,低笑出聲:“以前你吵,現在我吵,總得有個人安靜聽另一個人吵。”
鬆開她,動作輕柔地替她戴好鬥篷,將她的白發攏在鬥篷裏。“不喜歡白色,我給你染黑?”
“白與黑都一樣。”金色的字跡懸浮在他眼前。
月光順著銀絲淌進他眼底,照出深處翻湧的柔情。指尖隔著麵紗撫過她麵頰裂痕,“疼成這樣還要推開我...”尾音湮沒在驟然收攏的臂彎裏。
防風邶帶著她住進曇夜閣,她不似以往愛說話,不似以往活潑愛動,以往割破手會皺著臉,可憐兮兮看著自己,因為一句話氣乎乎,鼓著腮幫子不理人。
現在靜靜地看著、聽著、波瀾不驚,仿若萬物活在她的凝視中。
曾經映著星河的眸子,如今仿佛冰層下封著一泓靜水。
若細看時,還能瞧見瞳仁深處浮著極淡的霜紋,像是被什麽利器生生剜去了斑斕,餘下的竟不是空洞,反倒成了剔透的琉璃罩子,將七情六欲都隔在外頭。
防風邶站在門外,看見小奴抬出的浴桶,浴桶裏滲著血腥氣,清澈的水變得渾濁,整桶水已化作暗紅的綢緞。
推開門,她戴著麵紗,穿著白色的裏衣。所有的傷口被掩藏的極好,明明該疼得沒勁,偏生站姿如修竹淩霜。
夜風掠過時,衣袂翻飛似鶴翼初展,白發輕揚,而她始終紋絲不動,倒叫人疑心她根本沒有受傷。
像是月華凝就的魂,偶墜凡間,遲早要化煙散去。
防風邶語調仍是慣常的散漫:“今日好點了嗎?”尾音卻泄出一絲緊繃。修長的身形在燈光中投下一道慵懶的影子,嘴角噙著笑意,走到她麵前。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向軟榻躺下。防風邶看著她的背影,無聲地笑了笑,微微挑眉,絲毫不惱。
熟練地脫下披在身上的外衫,側身躺在她身後,輕合雙目。漫不經心說話,“今日給你講個趣事。東海有條傻鮫人,總以為自己是顆珍珠,成天往蚌殼裏鑽。”他故意拖長尾音,瞥見她白發下的睫毛微微顫動。
“那蚌殼被硌得生疼,卻偏要嘴硬:本座的珍珠是天下最圓潤的,結果你猜怎麽著?”他忽然湊近她耳畔,溫熱的呼吸拂過她冰涼的耳垂。
“鮫人哭出的珍珠全黏在蚌肉上,疼得它邊罵邊給傻魚當搖籃。”
榻上人指尖無意識蜷縮,像被驚動的蝶。
夜風穿窗而過時,他正說到鮫人用珍珠換月亮的故事。
她轉過來的動作輕如雪落,金色的字跡懸浮在他眼前:“後來月亮收下珍珠了嗎?”
防風邶凝視著她的眼睛,手輕輕攬住她腰:“月亮說,它更想要會哭會笑的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