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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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咱們走吧。”瑲玹定定地望著天空,兩人不慌不忙走出曾經的荒漠,現在的綠洲。
    風掠過新生的胡楊林,樹影在沙地上搖曳如未幹的水墨。
    綠洲越是蔥蘢,越襯得他像她口中的傻子。瑲玹腳步頓了頓,“為什麽一直隱瞞,為什麽選擇我?”
    塗山璟淡淡地笑了笑,彎腰拾起一朵鈴鐺花,指尖沾著花蕊裏蓄積的露水,“當年朝瑤是第一個看出天下歸一的人,我告訴她因為蒼生,因為小夭,我以為她全信了,她卻看破隱藏的利益。”
    “她很聰明,當年也是她先提出舍棄西炎,另尋他處,暗示去往中原。”
    瑲玹的話解開塗山璟的疑惑,他和豐隆從西炎回來,暗中猜測過瑲玹為何心中早有計劃,卻遲遲沒有行動。
    塗山璟坦誠地說道:“天下歸一是真的,我看過太多人流離失所,深刻意識到,天下需要一位真正胸懷天下的君王。五王七王雖控製西炎山勢力,但格局狹隘且缺乏治國才能。五王七王為拉攏塗山氏,曾承諾扶持篌當族長,於公於私我都不會選擇他們。”
    “為小夭也是真的,我在清水鎮時察覺你和小夭關係不淺,小夭身份恢複,你們的關係浮出水麵。小夭將你視為世間僅存的至親,你的安危直接牽動小夭的心緒。我深諳若你殞命,小夭必將陷入永世之痛,這也是我助你奪位的原因之一,甘願冒風險為你提供幫助。”
    “朝瑤看出我們互為棋子,雙方利用。西炎王孫,塗山氏介入中原政局的入口。助你登頂可以讓塗山氏強化對中原經濟命脈的控製。你利用塗山家的財富擴充軍備,塗山家則借你的王權清掃對手。”
    瑲玹深深地盯著塗山璟說完,過了一瞬,語氣感慨且無奈,“塗山氏需維持不結盟王族祖訓的表象,所以你隱居幕後,通過豐隆出謀劃策,既能實現實際控製,又避免直接打破祖訓。”
    “但今日朝瑤的做法,無異於讓你打破祖訓,甚至弱化了塗山氏對於大荒的控製。”她此舉也提醒自己需警惕塗山氏過度滲透,避免未來受製於人,不僅是塗山氏,還有赤水氏。
    塗山璟指尖碾碎那朵鈴鐺花,琥珀色花汁染上他掌紋,像未幹的血跡。“陰計外泄者敗,陽謀內動者成。朝瑤比任何人都懂人性欲望和規則,她不屑玩陰謀詭計,掌握對手弱點,借勢碾壓,任何陰謀終將潰散。?”
    他公開站隊瑲玹,打破塗山氏“永不結盟王族”的祖訓。表麵弱化塗山氏控製力,實則將他徹底綁定於瑲玹陣營,消除其左右逢源的可能性。中原氏族見塗山氏表態,更易倒向瑲玹。
    他撤出清水鎮勢力,她前期遍布西炎與皓翎的生意,再入駐清水鎮,意味著她即將徹底接管經濟核心資源。
    西炎、皓翎、辰榮勢力交錯的清水鎮,三方夾雜卻皆不可管。塗山氏投入百年建設,利用辰榮軍製衡西炎,清水鎮真正規則製定者。
    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朝瑤會集三方勢力於一身,得到三方勢力的支持。
    她借勢打破僵局:既製衡塗山氏過度擴張,又為瑲玹奪位剔除隱患。形成瑲玹明掌王權、塗山明輔政權、朝瑤暗控經濟的新平衡。
    她的手段和智謀讓他忌憚,但她的實力與小夭之間羈絆讓他妥協。他的權衡,他對小夭的愛意皆淪為她的棋局,被迫與她共同聯手。
    兩人影子被落日拉長,瑲玹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胡楊葉,葉脈在夕照下透出金色經絡,葉脈多像她笑時眼尾的紋路,分明是柔軟的弧度,偏生烙得人神魂俱痛。
    他喜歡看她狡黠靈動的玩鬧,喜歡她對他笑的明媚璀璨,喜歡她鋒芒畢露的強勢,愛她的一切,一切。
    這愛意洶湧得可恥,像沙漠渴求暴雨,明知會被洪流蝕骨,仍要張開龜裂的唇迎接毀滅。
    但他怨她寧可披上蓐收的衣衫,也不願收下他的手鐲,怨她每次對防風邶他們笑靨如花,那笑容明明近在咫尺,卻再也不是為他綻放。最怨她不告訴他原因就疏離他,留他一人沉湎夢境殘骸。
    愛她如愛鋒刃,怨她如怨月光。
    塗山璟回到青丘,塗山太夫人纏綿病榻,大哥日日陪伴著他母親的殘魂。他這次堅定走入大哥的院落,大哥不是想象中的萎靡不振,憔悴不堪。
    身形單薄些,此刻站在院中低頭擺弄著花草,卻悠然閑適。
    “大哥....你...”塗山璟猶豫地喚他,張狂飛揚的大哥,哪怕這些年沉穩許多,但在一夕之間成為閑散淡泊的公子,的確讓他分外吃驚。
    塗山篌抬眸看了一眼塗山璟,端起蘭草放在案上,輕撫蘭葉,“這株十八學士,母親當年親手嫁接...如今倒學會自己找活了。”
    塗山璟望著大哥輕撫蘭葉的動作,“大哥可知赤水荒漠變綠洲之事。”
    “不知。”塗山篌放下蘭草,邊說邊沏茶。“你這次來有什麽事嗎?”
    塗山璟注視著大哥沏茶的冷水,他袖口沾染泥土也渾不在意。“大哥,我希望你振作起來,如前幾十年一樣。”
    “你這是準備入贅皓翎?”塗山篌將茶水放在塗山璟麵前。塗山璟低眸瞟了一眼,端起茶水飲下一口,“她願娶,我願嫁。”
    塗山篌聽見塗山璟的話,忽地笑起來,像是自嘲又像是諷刺,“父親看穿老妖婆逼死我母親,追隨而去。你不顧男子的顏麵,甘願入贅皓翎,真是子承父業。”
    “大哥,如果有得選,我情願不是塗山璟,不是出生在塗山氏。”塗山璟站起身鄭重地對著大哥行禮,“大哥,你我如今還有選擇。生者安好,逝者安心。”
    塗山篌凝視塗山璟須臾,將蘭草推向他:“替我送給朝瑤...就說青丘的根,換個花盆也能活。”
    塗山璟愣怔一刹,抱起蘭草。“我悉數轉告。”
    塗山篌與塗山璟舉步走向塗山太夫人的屋子,距離越近,塗山璟的心情越複雜,塗山篌心裏的恨意越洶湧,都是這個老妖婆害自己痛苦百年。
    病入膏肓的太夫人被名貴藥材吊著氣,塗山璟喚來靈力高手持續為奶奶輸入靈氣,成功喚醒太夫人。
    檀香混著血竭的氣味在幔帳間沉浮,太夫人枯槁的手指在錦被上劃出淺痕。靈力灌注讓她眼珠泛起渾濁的亮,像兩丸被冰層封住的琥珀,映著兩個孫兒的身影,卻再流不出一滴淚。
    塗山篌盯著床榻邊那碗千年人參湯,參須在湯裏舒展如老人痙攣的血管。“奶奶可知...”指尖劃過碗沿發出刺響,“這參...比我的命還金貴?”
    床幔無風自動。太夫人喉間發出\"咯咯\"聲響,凹陷的腮幫急促顫動,卻隻嘔出幾點藥汁。塗山璟下意識去扶,卻被她突然暴起的青筋密布的手抓住腕子,那隻手冷得像從墳裏刨出來的。
    塗山篌猛地掀翻藥案。碗盞碎裂時,太夫人幹癟的胸膛劇烈起伏。塗山篌厭惡地走到榻前,在她耳邊低語。
    塗山太夫人眼眸逐漸睜大,掐著塗山璟的手腕劇烈抽搐,指甲隨著塗山篌的話語,深深掐進塗山璟腕間血肉。
    “老妖婆,活著才能享受痛苦.....”最後一字落下,太夫人喉嚨裏湧出大股藥汁,卻掙紮著用力氣在塗山璟手臂刻下血痕。
    塗山璟跪著沒動,任她抓破血肉。
    “真有趣。”塗山篌踢開翻倒的藥碾子,沉香木碎屑沾在他靴底,“快死了...指甲還能這麽利。”
    太夫人突然弓起身子,靈力高手們突然驚呼後退。太夫人七竅流出靛藍色液體,那是融化的孔雀膽正順著她經脈遊走。
    殺他?塗山篌大笑起來:“來人!太夫人勞苦功勞,不惜舉全族之力,延續奶奶的性命。”
    此後他會每日告訴“親愛”的奶奶,塗山氏的祖訓如何被打破,顏麵如何崩塌,如何分裂,如何一點點化為灰燼。
    太夫人驚恐地瞪著塗山篌,仿佛看見魔鬼般,喉間發不出一字,她僵直的手指指向塗山璟,最後不甘地垂下,怔怔地望著房頂。
    塗山太夫人病入膏肓,臥床不起,塗山璟接任族長,擇日舉行接任典禮。令人吃驚的是塗山篌沒有任何不滿,當眾表示自願輔佐新任塗山族長。
    隨即,皓翎王室傳出消息,聖女帶著皓翎三王姬遊曆,體察民生。
    玉山蟠桃宴的餘威未散,一個月內,西炎王孫被刺殺,防風意映掌權、王室傳聞,塗山氏變故、塗山璟接任族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浪高過一浪。
    西炎王得到塗山氏的消息,筆尖戳破了絹帛,“傳令,仲夏之時,蒞臨中原巡視,登紫金頂祭祀天地。”
    拿起案上的簡筆畫,怎麽之前沒發覺那丫頭山水畫的不錯。
    小夭沒想到接她們的人是螢夏,螢夏對她沒有惡意,也並不親近。話不多,但對娘卻是無微不至的照顧。
    西陵珩再次踏足百黎,坐騎停下時,一位白發老者出現在她麵前,小夭從他的身形認出他是當年到訪過青丘的大巫。
    “巫王。”西陵珩認出眼前蒼老的老者,小夭驚訝地看著老者,他是巫王。
    “阿珩。”
    今早螢夏離開,巫王就在此等待,眼中淚光浮動。巫王吟唱了一長串蠱咒,蒼老的聲音像是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謠。
    小夭背誦過,但不知還能這樣吟唱,耳邊清脆婉轉的聲音隨之響起。回眸看見娘的眼眸光彩熠熠,仿佛回憶著她在百黎的日子。
    巫王與西陵珩把整首蠱咒誦完,巫王溫和地看著阿珩和她女兒,“歡迎回家。”
    小夭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巫王,你知道我?”
    “知道,你妹妹是瑤兒,我一年前就知道你們會來。”
    小夭愣了愣,巫王也會占卜將來?
    “阿珩,瑤兒都安排好了,你們安心住下。”
    小夭跟著娘親和巫王走入桃林,看見娘親講述過的桃花林,綠竹樓。西陵珩眼中的景物與當年並沒有區別,綠竹樓完好無損、四周毛竹籬修得整整齊齊,繞著籬笆開滿各色鮮花。
    “瑤兒除了重傷的幾十年,每年都會過來。”小夭聽著巫王的話,輕輕推開門走進去。正廳內有香案蒲團,牆上懸掛著赤宸的木雕畫像,一身紅袍,腳踩大鵬。
    還有娘與赤宸共同的畫像,兩人的眼神愛意綿綿,赤宸紅衣,娘親綠衫,攜手站在桃花林裏。
    西陵珩指腹撫摸著香案,腦海裏是他們的點點滴滴。小夭看了看娘親脖頸上的玉墜,手上的香也不知該不該上。
    瑤兒是靈體的時候,心血來潮,讓自己給她點三炷香,看看能不能吃。香火燃盡,瑤兒阿巴阿巴吃了一頓空氣。
    “娘,你看。”小夭看見玉墜發出淡淡的紅暈。西陵珩低頭一看,紅暈化作紅光,赤宸的魂體出現在她們眼前。
    巫王看見赤宸的時候,老淚縱橫,“赤宸。”
    “巫王。”赤宸淡淡一笑。
    小夭以為自己眼花了,怎麽出了畫卷,她爹還能出現。西陵珩沒想到瑤兒給了她這麽大驚喜。
    赤宸轉頭凝視著他的妻子,走過去溫柔拂過她眼角濕熱,“昨日瑤兒找到我,說她在桃花林布下陣法,我們在這裏能如平常夫妻般相守。”忽地歪頭,笑著說道:“女兒說不能告訴你,女人都喜歡驚喜。”
    “你們父女連我都瞞著,這倆丫頭的鬼主意全是遺傳到你。”西陵珩笑著別過頭,眼裏盛著久久不能散開的感動。
    小夭.......她和瑤兒比,算老實人。
    一家人與巫王坐在屋內,聽著巫王講述百黎的百年變化,小夭從巫王嘴裏得知瑤兒在清水鎮時,已經開始幫助百黎,螢夏也是瑤兒帶到百黎。
    赤宸聽見螢夏能驅百獸,“瑤兒沒說過她的來曆?”
    “你女兒那嘴,她不說,誰能知道?”巫王拿起一個果子遞給小夭,“瑤兒喜歡啃這種果子。”
    “她最愛啃桃子。”小夭笑眯眯接過果子,大口啃著。
    巫王見到小夭大大咧咧的模樣,慈祥地笑著,“螢夏應該與瑤兒有淵源,我當初教她的巫蠱之術,螢夏都會,善於使蠱。”
    小夭啃著果子,衝著爹說道:“爹,驅百獸瑤兒也會,特別厲害,一個眼神看過去,老虎獅子嚇得不敢動。”
    赤宸.........“你呢?”
    小夭.........“我會吃。”
    “你們父女倆別貧嘴,讓巫王繼續說。”西陵珩用手肘碰了碰赤宸。
    巫王講到夜色落幕,小夭吃了一個又一個的果子,看著爹娘靜靜傾聽,任何時候都坦然自若的娘親,桀驁不馴的父親,眼裏的愧疚與心疼,如小溪潺潺般湧動。
    小夭留在赤宸寨打算多陪陪爹娘,因她揚聲一喚,便會響起爹娘的回應。不是做夢,不是幻境,真真實實圍繞著她。
    那包紅色的泥土,在西陵珩的注視下,小夭親手揚起,任山風把泥土吹散,猶如點點落血,落入山巒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