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姑娘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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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豐九年的夏天,楊家灘鎮中心周家兵站前,新紮的招兵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幾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年輕後生正圍著木桌登記名冊。
    周寬世站在簷下,左腿的舊傷隱隱作痛,那是三河大戰留給他的紀念。
    "動作都快些!天黑前要把這批人的籍貫都核對清楚。"他聲音沙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把缺口的長刀。
    但是三河大敗後,以往在楊家灘以當兵為榮的情況大有改變,死的七千多人全是楊家灘子弟啊,李家、劉家、周家、毛家、蕭家、彭家等楊家灘隻要能說得上名號的世家,哪家不是處處掛白幡。
    雖說當兵身經百戰後能福?加身,光宗耀祖,但也真是拿命在拚,會死人啊
    因此周家在楊家灘的兵站裏,也沒招到幾十人,周寬世為此正焦頭爛額。
    忽然,街角傳來一陣騷動,馬蹄聲由遠及近,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麻雀。
    "周寬世!你給我出來!"
    這聲音像把鋒利的剪刀,瞬間剪斷了周寬世腦中所有思緒。
    他猛地抬頭,看見一匹棗紅馬橫衝直撞地闖進兵站前院,馬背上坐著個穿藕荷色衫子的女子,發髻散亂,杏眼裏燃著兩簇火苗。
    劉靜姝,周寬世的喉嚨突然發緊,五年了,楊家灘老劉家的小姐出落得更加標致了。
    可那眉眼間的倔強絲毫未變,她利落地翻身下馬,裙擺掃起一陣塵土,腰間掛著的玉墜子叮當作響。
    "靜、靜姝?",周寬世下意識後退半步,左腿磕在門檻上,疼得他倒抽冷氣。
    這模樣引得劉靜姝冷笑一聲,她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揚手就要打。
    "小姐!"跟著跑進來的丫鬟春桃死死抱住她的胳膊,"這麽多人看著呢!"。
    周寬世這才注意到兵站內外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鄉民,他尷尬地咳嗽兩聲,對副將使了個眼色:"今日招兵到此為止,都散了吧。"
    待人群不情不願地散去,院子裏隻剩下他們三人,劉靜姝的胸口劇烈起伏,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封泛黃的信箋摔在周寬世臉上:"你可還記得這個?"。
    信紙飄落在地,周寬世彎腰去撿,熟悉的字跡刺得他眼睛發疼,"待我立了軍功回來,定用八抬大轎娶你過門"——那是他二十三歲時寫下的承諾,紙頁邊緣已經起了毛邊,顯然被人反複摩挲過。
    "我..."周寬世的拇指撫過自己當年的署名,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三河鎮那場血戰突然在眼前閃回,震耳欲聾的炮聲,同袍們被長矛刺穿的慘叫,還有他躺在等死時山崖下等死時,那個背著藥簍的苗家女子...。
    "聽說你帶了個苗女回來?",劉靜姝的聲音陡然拔高,"就住在周家老宅的西廂房?"她說著突然紅了眼眶,"我在老劉家等了你五年!直到有人說看見你的名字出現在陣亡名錄上..."
    春桃扯了扯自家小姐的袖子,小聲道:"老爺說這事得從長計議..."。
    "議什麽議!",劉靜姝甩開丫鬟的手,直直盯著周寬世,"今日你要麽履行婚約,要麽我就吊死在這兵站門口!我們劉家的姑娘,丟不起這個人!"。
    周寬世額頭上沁出冷汗,他想起青禾,那個救了他性命,又陪他走過最艱難歲月的姑娘。
    此刻她應該正在後院煎藥,草藥的味道會染黑她纖細的手指,昨日她還笑著說要給他做件新棉襖,針腳都打好了一半。
    "靜姝,"他艱難地開口,"當年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所以就能另結新歡?"劉靜姝冷笑,"周大將軍如今衣錦還鄉,自然看不上我們這些舊人了。",
    她說著從腰間荷包裏倒出枚銅錢,"這是你第一次領餉銀時給我打的相思扣,今日便還了你!"。
    銅錢當啷一聲滾到周寬世腳邊,他彎腰去撿,左腿的傷突然劇痛,整個人踉蹌著跪倒在地。這一跪,倒像是某種遲來的懺悔。
    暮色漸濃,周家祠堂裏香煙繚繞,周寬世跪在祖宗牌位前,身後坐著周家族長和幾位叔伯。
    青禾被安置在偏廳,由幾個嬸娘陪著,這是規矩,未過門的姑娘不能參與這種議事。
    "糊塗!"周老爺子拄著拐杖重重敲地,"劉家是什麽門第?先別說劉騰鴻、劉騰鶴,劉嶽昭、劉連捷這些大人如今都在曾大帥跟前當差,他堂姐你也敢辜負?"
    周寬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青禾於我有救命之恩,她現在一個家人也沒有了,..."
    "那就納為妾室!"三叔公拍案道,"靜姝姑娘必須明媒正娶!你可知這些年來,劉家頂著多大壓力?多少人家上門提親,那姑娘硬是咬定你活著..."。
    祠堂的雕花窗欞外,一彎新月悄悄爬上樹梢。周寬世想起五年前離家那日,劉靜姝偷偷跑到渡口送他。晨霧裏她踮腳給他係上平安符,還有那刻字的黃銅懷表,指尖擦過他下巴時微微發抖。那時他承諾過什麽?八抬大轎,鳳冠霞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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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他聲音嘶啞,"能否同日迎娶二人?按情分先後,靜姝為大,青禾為小。"
    祠堂裏霎時安靜下來。幾位長輩交換著眼色,最後周老爺子長歎一聲:"倒也是個法子。隻是那苗女..."。
    "青禾通情達理。",周寬世急忙道,"她早說過不與正室爭鋒。"
    門外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周寬世心頭一跳,衝出去時隻見回廊拐角一片青色衣角閃過。
    他追到後院,看見青禾蹲在井台邊,腳下是摔碎的茶盞。
    "都...聽見了?"周寬世輕聲問。
    青禾抬起臉,月光下能看見她臉頰上的淚痕,但嘴角卻掛著笑:"這樣很好。"她的話還帶著苗疆口音,"我本來就不配..."。
    周寬世握住她生著繭子的手,想起在三河鎮外的茅屋裏,就是這雙手為他剜出腿上的箭鏃。
    那時她哼著古怪的苗歌,眼淚卻砸在他傷口上,燙得他心頭一顫。
    喜日定在九月初八,周家大院張燈結彩,正門貼著雙喜字,左邊是劉家送來的紫檀木雕花轎,右邊是青禾的藍布小轎。
    楊家灘的老人們都說,酒席大擺了七天,這輩子沒見過這麽熱鬧的場麵。
    劉靜姝穿著大紅嫁衣坐在閨房裏,春桃正給她戴上沉甸甸的鳳冠。
    "小姐今日真美。"小丫鬟說著突然哽咽,"就是便宜了那個苗女..."。
    "閉嘴!",劉靜姝對著銅鏡抿了抿胭脂紙,鏡中人眉眼如畫,卻透著幾分淩厲,"往後這種話不許再說。"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來,"那苗女...救了他的命。"
    與此同時,西廂房裏的青禾正對著一套水紅色嫁衣發呆,周家嬸娘剛給她絞了臉,現在火辣辣地疼。
    門外傳來腳步聲,她慌忙擦掉眼淚,卻見進來的是個陌生丫鬟。
    "我們小姐讓送來的。"丫鬟放下個錦盒就走。青禾打開一看,是副銀鐲子,內側刻著"百年偕老"四個小字。
    黃昏時分,兩支迎親隊伍在周府門前匯合。八抬大轎落地時,鞭炮聲震耳欲聾。
    周寬世穿著嶄新官服,胸前係著大紅綢花,先掀了劉靜姝的轎簾。
    蓋頭下的新娘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指尖冰涼,周寬世握住的瞬間,仿佛回到五年前那個霧蒙蒙的清晨,而後他走向藍布小轎,青禾的手心裏全是汗,卻溫暖如初。
    "一拜天地——"
    司儀拖長的聲調裏,周寬世看著身旁一紅一藍兩個身影,忽然覺得命運何其荒謬。
    三河鎮的屍山血海,苗寨的竹樓炊煙,楊家灘的晨霧夕陽,所有這些碎片,最終拚成了此刻祠堂裏三縷糾纏的香煙。
    宴席持續到深夜,當周寬世微醺著走進洞房時,劉靜姝已經自己掀了蓋頭,正在卸妝。
    銅鏡映出她淩厲的眉眼:"先去西廂吧,新娘子該等急了。"
    周寬世站在原地沒動:"靜姝,我..."。
    "不必解釋。",她打斷他,從妝奩底層取出個布包,"你的舊物,我都帶來了。"
    展開的布包裏,有他寫過的信,送過的簪子,還有半塊魚形玉佩,當年他掰開作信物的那半。
    燭火劈啪作響,周寬世突然單膝跪地,從靴筒裏掏出個油紙包:"三河鎮突圍那日,這個一直貼在心口。"紙包裏是另外半塊玉佩,邊緣已經磨得圓潤。
    劉靜姝的眼淚終於落下來,砸在玉佩上碎成八瓣。
    窗外忽然傳來苗歌的調子,若有若無,像山間的霧氣,兩人同時望向西廂的方向,那裏亮著溫暖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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