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威名顯赫的洋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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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豐十一年夏,長沙城外的湘軍炮兵學院籠罩在一片悶熱之中,周寬世攜杜雨晴、美國人華爾回湖南已經一個禮拜。
    蟬鳴聲此起彼伏,與遠處操練的號子聲交織在一起。
    周寬世的副將周鐵柱將,站在校場邊緣,感受著湖南特有的濕熱空氣黏在皮膚上。
    手中的懷表指針已經指向下午三點,但那位傳說中的美國教官仍未現身。
    "周鐵柱,那洋人又遲到了?",周寬世提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回提督大人,華爾先生還未到校。",周鐵柱盡量掩飾語氣中的不滿",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了。"
    周寬世捋了捋胡須,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再等等吧,此人雖放蕩不羈,但確實有真才實學。"
    正當此時,校場外傳來一陣騷動。一匹棗紅色駿馬疾馳而來。
    馬背上是個金發碧眼的高大男子,身著湘軍製服卻敞著領口,顯得格格不入。
    他單手控韁,另一手還拿著個酒囊,臉上掛著肆無忌憚的笑容。
    "抱歉抱歉,各位!"他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喊道,"路上遇到個有趣的蟋蟀比賽,耽擱了一會兒!"
    這就是弗雷德裏克·華爾,周提督花重金從上海請來的火炮專家。
    校場上,三十多名炮兵學員已經列隊等候。他們大多是湘軍子弟。
    此刻看著這個放浪形骸的洋人,眼中滿是懷疑與抵觸。
    "各位勇士!"華爾走到隊列前,突然收斂了笑容,",今天我們不背書,不練站姿,直接玩真家夥!"
    他從懷中掏出一本皺巴巴的筆記,隨手撕下幾頁"這是我改進的火炮射表,考慮了湖南的濕度和風向。傳統算法在這裏會偏差至少二十步。"
    學員們麵麵相覷。更令人驚訝的是,他說的偏差問題確實存在,隻是從未有人如此明確地指出過。
    "你!"華爾突然指向隊列中的一名年輕學員陳啟泰,"按你平時的方法瞄準開火!"
    炮聲轟鳴,炮彈落在目標左側約二十步處。
    "看到了嗎?"華爾興奮地跳上炮架,"這就是我說的偏差!現在,按我的方法調整。"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巧的銅製風速儀,測了測風向,然後又舔濕手指舉在空中。
    "濕度大,火藥燃燒速度會稍慢,初速降低。再加上現在是東南風,要向右修正兩度。"
    重新瞄準後,炮彈正中目標中央。學員們發出驚歎聲。
    "這不算什麽!"華爾突然脫掉上衣,露出布滿傷疤的精壯上身。
    "在上海,我用四門炮交替射擊,每分鍾能打出十二發!今天我就教你們這個"華爾速射法"!"
    他跳下炮架,開始親自示範裝填動作,每一個步驟都幹淨利落。周鐵柱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這個?"注意到周鐵柱的目光,華爾咧嘴一笑,"墨西哥戰爭中留下的記念。當時我們的彈藥車被擊中,我徒手從火裏搶出了三箱炮彈。"
    當晚,周鐵柱奉命"陪同"華爾進城。長沙城的夜市剛剛開始,燈籠將街道照得通明。
    華爾像個孩子般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周將軍,你們中國的文化真是迷人。"他咬著一串糖葫蘆含糊地說。
    正說著,他們路過一家名為"聚寶軒"的賭坊。
    華爾的腳步立刻停住了,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就這裏了!周將軍,一起來試試運氣?"
    "我不賭博。"周鐵柱生硬地回答。
    賭坊內烏煙瘴氣。華爾很快融入賭局,用蹩腳的官話與賭客們調笑。
    起初他運氣不錯,但隨著酒越喝越多,幾個本地潑皮已經盯上了這個張揚的洋人。
    果然,當華爾又一次贏錢時,一個刀疤臉突然拍案而起:"這洋鬼子出老千!"
    場麵瞬間混亂起來。刀疤臉的同夥圍上來,有人亮出了匕首。
    周鐵柱暗叫不好,卻見華爾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右手不知何時已握著一把精致的轉輪手槍。
    "先生們,"他依舊笑著,但眼神已變得冰冷,"我弗雷德裏克·華爾在上海灘賭錢時,你們還在玩泥巴呢。"
    就在劍拔弩張之際,周提督帶著一隊親兵走了進來。
    回營的路上,周提督罕見地發了火:"華爾先生,我請你來是教授炮術,不是來敗壞軍紀的!"
    "周大人,我教得不好嗎?"華爾反問,"今天那些孩子們學到的,比過去三個月都多。"
    周提督一時語塞。確實,今天的訓練效果出奇地好。
    "再有下次,軍法處置!"最後周提督隻能丟下這句話。
    七月初,周提督決定舉辦一場校場比武。
    周鐵柱負責指揮傳統炮兵方陣,而華爾則帶領他親自訓練的"新式炮隊"。
    比武當天,校場上旌旗招展。首先是陣法演練。
    周鐵柱指揮的方陣嚴格按照《武經總要》的規範,進退有序。
    輪到華爾時,他的隊伍卻散開成扇形,動作看似雜亂卻暗藏章法,裝填速度明顯快於傳統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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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架子!"周鐵柱低聲評價,但心裏不得不承認這種戰術的優勢。
    正當實彈射擊環節即將開始時,天空突然烏雲密布,轉眼間下起了傾盆大雨。
    觀禮台上的官員們紛紛找地方避雨,周提督卻示意比武繼續。
    "戰場上可不會因為下雨就停戰!"
    周鐵柱指揮炮隊迅速用油布遮蓋火藥,調整射擊角度。
    第一輪齊射,三發兩中,成績不錯。
    華爾那邊卻出現了意外。一門火炮因雨水浸濕引線無法擊發。
    就在眾人以為他要認輸時,卻見華爾親自衝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錫瓶,倒出些粉末在引線上。
    "開火!"
    火炮轟鳴,正中靶心。原來他早有準備,那錫瓶裏裝的是特製防潮火藥。
    "周將軍,天公不作美啊!"比武結束後,渾身濕透的華爾走過來,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
    周鐵柱正欲回應,突然一騎快馬衝入校場,騎手滿身泥水跪在周提督麵前:"報!西山一帶出現大股山匪,襲擊了我們的輜重隊!"
    周提督立即下令準備迎敵,同時派人護送文官們回城。
    "周鐵柱,你帶一隊人馬前去攔截;華爾先生,你負責學院防禦。"周提督迅速部署。
    "大人,讓我去吧。"華爾突然開口,"我的"遊炮"戰術最適合對付這種流寇。"
    周鐵柱忍不住反駁:"山匪狡猾多端,熟悉地形,應當穩紮穩打..."
    "好了!"周提督打斷他們,"周鐵柱正麵迎敵,華爾帶三門輕炮側翼支援。立刻行動!"
    半刻鍾後,周鐵柱率領百名步兵和兩門火炮沿大路前進。
    雨仍在下,視線不佳。突然,前方樹林中傳來喊殺聲,數十名山匪衝了出來。
    "列陣!火炮準備!"
    就在即將接敵時,右側山坡上傳來連續的炮聲。
    三發炮彈精準地落在匪群後方,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周鐵柱回頭看去,隱約可見華爾站在高處親自操炮的身影。
    山匪大亂,周鐵柱立即指揮部隊壓上。這時,另一股匪徒從左側包抄過來。
    又是幾聲炮響,華爾的炮彈像長了眼睛一般落在匪徒衝鋒的路線上,硬生生將他們逼退。
    "周將軍!讓你的人後退五十步!"遠處傳來華爾的喊聲。
    雖然不解其意,但周鐵柱還是下令後撤。
    緊接著,一陣密集的炮火覆蓋了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原來有匪徒埋伏在草叢中準備偷襲。
    戰鬥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山匪丟下二十多具屍體倉皇逃竄。
    回營路上,周鐵柱和華爾並肩而行。雨已經停了,夕陽從雲層中透出。
    "今天...配合得不錯。"周鐵柱勉強開口。
    華爾笑了笑:"周將軍的陣地指揮很穩健,給了我足夠的發揮空間。"
    他頓了頓,"其實我們的方法各有所長,結合起來會更好。"
    周鐵柱沉默片刻,終於點頭:"也許你是對的。"
    當晚的慶功宴上,周提督滿麵紅光:"今日一戰,證明我湘軍炮隊已脫胎換骨!來,為兩位功臣幹杯!"
    華爾接過酒杯,卻轉向周鐵柱:"這杯該敬周將軍。沒有他的配合,我的炮火再準也無用武之地。"
    周鐵柱愣住了,沒想到這個傲慢的洋人會在眾人麵前給他麵子。猶豫片刻,舉杯與他相碰。
    "華爾先生,你的炮術確實令人佩服。但賭癮..."
    "啊,那個啊。"他大笑,從懷中掏出一副骰子,當著所有人的麵扔進了火盆,"從今天起,我隻在戰場上賭命,如何?"
    火光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那雙藍眼睛裏閃爍著冒險家特有的光芒。
    這一刻,周鐵柱忽然明白了周提督為何如此看重這個美國人。
    "好!"周提督拍案而起,"為我們的"火炮詩人"幹杯!"
    校場上響起一片歡呼聲,在這個雨後清新的夏夜,湘軍炮兵學院的官兵們,包括周鐵柱這個最頑固的反對者。
    都不得不承認:弗雷德裏克·華爾,這個好賭成性的美國冒險家,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火炮藝術家。
    山匪襲擊後的第三日,周寬世將周鐵柱和華爾同時召入中軍大帳。
    "經此一役,本督深覺湘軍炮隊操典確有革新必要。"周寬世撫須道,"今日召二位前來,便是要你們合力編纂一部新式炮兵操典。"
    周鐵柱心頭一震。編纂操典乃軍中大事,曆來由德高望重的老將主持。
    如今竟要他與這個來華不過數月的洋人共同執筆?
    "周大人明鑒。"周鐵柱拱手道,"操典關乎全軍訓練根本,恐非..."
    "周將軍,"周寬世打斷他,"你熟讀《武經總要》,精通傳統陣法;華爾先生擅長西洋炮術,尤精實戰應用。二者結合,方能成就不朽之作。"
    華爾在一旁點頭:"我很榮幸。不過周將軍,這項工作需要你多指教。"
    離開大帳後,華爾叫住周鐵柱:"周將軍,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校場?我想記錄下湘軍傳統的火炮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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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鐵柱略一遲疑,點頭答應。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每日清晨,周鐵柱便帶華爾觀摩各營操練,詳細講解每一種陣法的淵源與用途。
    而華爾則用炭筆在牛皮紙上快速勾勒陣型變化,不時插入西洋炮術的對比注解。
    "周將軍,你們這種"雁行陣"很有意思。"
    某日午後,華爾指著剛畫好的陣圖說,"但若能在變換時采用輪轉方式,速度可提高一倍。"
    周鐵柱初時皺眉,仔細推演後卻不得不承認華爾所言非虛。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開始期待這些討論,甚至主動提出一些融合中西的構想。
    九月初九重陽節,學院按例放假一日。傍晚時分,周鐵柱正在營房審閱操典草稿,忽聞門外腳步聲雜亂。
    "周將軍!"陳啟泰慌張跑來,"華爾教官喝醉了,在城東酒肆鬧事!"
    周鐵柱長歎一聲,抓起佩刀便走。自賭場事件後,華爾已收斂許多,但每逢節慶仍難免放縱。
    酒肆內一片狼藉,華爾獨坐中央,
    麵前擺著七八個空酒壺,正用英語高聲唱著粗俗的船歌。周圍酒客躲得老遠,掌櫃在一旁急得搓手。
    "又來了?"周鐵柱冷著臉走到桌前。
    華爾抬頭,湛藍的眼睛裏泛著醉意:"啊!我親愛的周將軍!來,陪我喝一杯!"
    "夠了。"周鐵柱奪過他手中的酒壺,"周大人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你想就這樣浪費掉?"
    "機會?"華爾突然大笑,笑聲中卻帶著苦澀,"周將軍,你以為我為什麽來中國?為什麽教你們炮術?"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湊近周鐵柱低聲道:"因為在美國,我這樣的人永遠隻能是傭兵、冒險者...但在中國,周大人稱我為"教官",學生們叫我“先生..."
    周鐵柱怔住了。他從未想過這個看似狂放不羈的洋人,內心竟有如此苦悶。
    "走吧。"周鐵柱語氣緩和下來,攙住華爾的手臂,"我送你回營。"
    月光下,兩個身影一瘸一拐地向城外走去。華爾大半重量壓在周鐵柱肩上,口中仍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周將軍...你知道嗎...我最佩服你們中國人的...是什麽?"
    "是什麽?"
    "家國...你們心裏永遠裝著家國...",華爾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而我...連家鄉都沒有..."
    那一夜,周鐵柱在華爾營帳外守到天明。
    他忽然明白,這個洋人所有的放浪形骸,不過是一個無根浮萍的自我保護。
    重陽節後,華爾像變了個人。他不再飲酒,每日天不亮就起來修訂《湘軍炮隊操典文稿》。
    周鐵柱也將自己多年心得毫無保留地貢獻出來。
    十一月初,新編《湘軍炮隊操典》終於完稿。
    這部融合中西的著作既有傳統陣法的嚴謹,又吸收了西洋炮術的靈活,尤其在速射法與氣象修正方麵有重大突破。
    周寬世閱後大喜,立即命人謄抄分發各營。長沙城內的文人墨客也爭相傳閱,稱其為"開中西軍事交流之先河"。
    頒行典禮上,周寬世當眾宣布擢升周鐵柱為炮隊統領,華爾為總教習。校場上掌聲雷動,學員們高呼"火炮詩人"的名號。
    典禮結束後,周鐵柱在庫房後找到獨自抽煙的華爾。
    "怎麽躲在這裏?今天你可是主角。"
    華爾吐出一個煙圈:"周將軍,操典已成,我想是時候告辭了。"
    "什麽?"周鐵柱愕然,"為何突然要走?"
    "上海方麵來了信,說太平軍又在蠢動。"華爾踩滅煙頭,"我想回去那邊看看。"
    周鐵柱沉默良久:"何時動身?"
    "明日拂曉。"
    "這麽急..."周鐵柱頓了頓,"至少讓我設宴餞行。"
    華爾笑著搖頭:"不必了。我最討厭告別場麵。"
    當夜子時,周鐵柱被輕微的叩門聲驚醒。開門一看,華爾站在月光下,手中捧著一個長條木盒。
    "臨走前,有件東西要送給你。"他將木盒遞給周鐵柱。
    盒中是一把精美的轉輪手槍,象牙握柄上刻著中英兩種文字:"致周鐵柱將軍——您的學生f.t.華爾"。
    "這..."周鐵柱一時語塞。
    "我在墨西哥時的隨身之物。"華爾輕聲道,"現在送給最值得尊敬的對手...和朋友。"
    周鐵柱深吸一口氣,轉身從案頭取出一卷畫軸:"我也有物相贈。"
    展開畫軸,是一幅精心繪製的《嶽陽樓記》書法,落款是周鐵柱的名字。
    "我的恩師曾國藩大人親授的筆法。"周鐵柱解釋道,"文章是範仲淹所作,講的是...家國情懷。"
    兩人的手在月光下緊緊相握。
    翌日拂曉,周鐵柱獨自站在城樓上,望著遠處漸行漸遠的馬背身影。
    朝陽初升,為那個金發披肩的背影鍍上一層金邊。
    他突然想起昨日華爾在操典扉頁上寫的話:"火炮如同詩歌,最精妙的永遠是下一首。"
    馬蹄聲漸遠,周鐵柱輕聲念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他不知道這個美國冒險家能否聽懂這句中國詩詞的深意,但他相信,無論相隔多遠,他們都在用同樣的語言書寫著,那便是火炮的詩篇。
    對華爾的離開,身為湖南提都兩世為人的周寬世沒有更多的斥責。
    華爾有自己人生更大的曆史使命,他終究會沿著華爾自己的人生軌跡走下去,我們改變不了旁人的人生軌跡,有時自己人生軌跡都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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