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天京城內甘露殿

字數:3515   加入書籤

A+A-


    1864年5月,天京城內,翼王舊部李承宗的草鞋陷在青石板縫隙裏,拔出時帶起一灘暗紅黏液。
    他不用低頭就知道那是什麽,昨日西市口剛斬了七個"食人魔",血水在梅雨裏泡了整夜,已經發酵出腐壞的甜腥。
    天京城的暮色比往日來得更早,烏雲像浸透膿血的棉絮壓著城牆。
    他數著腰間葫蘆的晃動次數走過長街,這是翼王舊部間傳遞消息的暗號。
    第三十七下時,暗巷裏伸出的枯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軍爺...賞顆米吧..."蜷縮在牆根的老婦舉起陶碗,碗底沉著半截孩童指骨。
    李承宗別開視線,卻看見屋簷下垂著的腸衣在風裏搖晃,那是某個餓急的守軍把戰馬內髒掏空後做的風鈴。
    天王府的鎏金大門在雨幕中若隱若現時,他摸到了藏在胸口的火折子。
    兩個麵黃肌瘦的童子舉著"天父臨凡"的幡幢引他入內,朱漆回廊的蟠龍柱上新描了金粉,龍眼鑲嵌的夜明珠映得滿地餓殍如同鬼域。
    甘露殿裏三百六十五盞長明燈燒的是人脂,這是李承宗後來才知道的。
    此刻他跪在冰冷的金磚上,看著洪秀全披著孔雀羽織就的聖袍,赤腳踏過二十四幅繡著《天命詔旨書》的錦緞。
    天王枯瘦的腳踝掛著銀鈴,每走一步都濺起琉璃盞中的晨露。
    "爾等且看!"洪秀全突然高舉雙臂,殿頂機關應聲而開,梅雨像銀河傾瀉在他周身。
    混著香灰的雨水在鎏金漏鬥中匯聚,漸漸凝成渾濁的漿液。"此乃天父降下甘露!當年摩西率眾出埃及,今日朕帶你們出新耶路撒冷!"
    李承宗看著宦官將漿液搓成丹丸,忽然明白半月前為何要全城搜集處子晨起的第一泡尿。
    那些裝在翡翠壺裏的液體,此刻正混著雨水變成所謂的"天露聖丹"。
    前排的老臣已經匍匐在地,幹裂的嘴唇死死咬住分到的泥丸,仿佛那是真的救贖。
    子夜時分,李承宗按約定摸到西偏殿。月光透過鏤空的"天兄下凡"圖樣,在蒙塵的《資政新篇》書稿上投下蛛網狀陰影。
    他從暗格裏取出火油時,聽見牆外傳來歌聲,是女營的殘部在唱《誅妖救世歌》,沙啞的嗓音裏帶著啃食樹皮後的腫脹。
    "李佐天官好雅興。"陰惻惻的聲音從梁上傳來時,李承宗的火折子已經點亮。他看見洪宣嬌的繡鞋懸在《天朝田畝製度》的匾額旁,鞋尖綴著的東珠正抵著他咽喉。"燒聖庫?不如燒了那個穿龍袍的魑魅。"
    他們穿過密道時,洪宣嬌說起今晨的占卜:天王命人將最後十石稻米撒入禦溝,說會化作鯉魚供軍民捕食。
    可餓瘋的人們撈起的,分明是發黴的米粒和同伴浮腫的指節。
    聖庫前的守衛正在分食一具屍體,李承宗認出那人的補服,是半年前提議開城投降的恩賞丞相。
    洪宣嬌的匕首劃過守衛喉嚨時,血濺在"萬物歸公"的石碑上,像極了天王府壁畫裏噴火的惡龍。
    當火舌舔上堆滿《聖經》仿本的楠木架時,李承宗突然想起翼王離開天京那日的朝陽。
    石達開的白馬踏碎朱雀橋的薄冰,說要去尋真正的天國。而今這虛假的應許之地,終於在連綿梅雨中現出森森白骨。
    洪秀全在龍床上翻身時,金絲褥墊下的玉髓硌到了肋間的瘡。
    自從宣稱"朕之創口乃聖痕",這流著黃水的潰爛就成了天父臨凡的明證。
    他伸手去抓床頭的甘露瓶,翡翠雕的鷓鴣鳥卻突然振翅,將摻了鴉片的聖水潑在金絲褥墊上。
    "陛下!湘匪的炮..."掌朝儀傅善祥衝進來時,發髻上還粘著昨夜焚燒奏章的黑灰。
    洪秀全卻盯著她襦裙上的孔雀紋樣,那羽毛忽然活了似的絞住她脖頸。
    "妖孽!竟敢幻化朕的狀元娘子!"他抓起鎮紙砸去,血濺在牆上的《十全大吉詩》時,才發現砸碎的是西洋進貢的穿衣鏡。
    五更天的露台寒風刺骨,洪秀全卻堅持要穿登基時的龍袍。
    金線繡的團龍已經蛀出細洞,像無數隻窺視的眼睛。
    他張開雙臂迎接朝陽時,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金陵城頭,化作頭戴荊棘冠的基督,腳下跪拜的卻是長著曾國藩麵孔的十二門徒。
    "來!都來飲這約旦河聖水!"他奪過侍衛的銅盆,將童子們收集的簷溜潑向虛空。
    渾濁的水珠在半空凝結成《天父詩》的字句,每個墨點裏都浮現出楊秀清被杖斃時的臉。
    洪秀全大笑著吞下所有字符,喉管裏頓時遊滿冰冷的蝌蚪文。
    午膳的鍾聲敲響時,禦膳房呈上最後一道"天雞"。
    拔光羽毛的禽體臥在青玉盤中,雞冠上插著"奉天誅妖"的小旗。
    洪秀全咬破雞頸時嚐到了人血滋味,這才發現所謂的鳳髓龍肝,不過是裹著黃綾的觀音土。
    當第一顆炮彈落在真神殿頂時,洪秀全正在給幼天王洪天貴福畫眉。
    朱砂筆突然化作吐信的赤蛇,咬住孩子眼瞼不放。
    "莫怕!這是天父賜你的第三隻眼!"他癲狂地笑著,用傳國玉璽砸碎蛇頭,飛濺的玉屑在空氣裏燃燒成《啟示錄》的殘頁。
    彌留之際,洪秀全看見九重天門外站著穿黃袍的自己。
    那人腳下踩著《原道覺世訓》的灰燼,左手拎著洪仁玕的頭顱,右手握著滴血的十字架。
    "爾本廣東落第童生..."黃袍人的嘲笑被狂風撕碎,化作滿城饑民撕咬聖庫大門的聲響。
    最後一刻,他想起道光二十三年的那個夢。
    雲端沒有天父天兄,隻有廣州貢院的朱漆大門轟然閉合,震落他手中寫滿妄語的《勸世良言》。
    而此刻從龍床滲出的不是聖血,是李承宗潑在《天朝田畝製度》上的火油,正沿著黃金龍紋爬上他枯槁的軀體。
    喜歡花屋湘軍傳奇請大家收藏:()花屋湘軍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