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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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4年7月,天京城外最後一座堡壘地堡城下,李臣典的刀柄在掌心烙出紅印,他望著壕溝裏漂浮的斷肢,突然想起三個月前在雨花台慶功宴上吃過的燉蹄髈。
    那些泡得發白的指節在血水裏起起伏伏,像極了浮在醬湯裏的八角茴香。必
    三伏天的腐臭混著火藥味鑽進鼻腔,他扯開領口銅扣,瞥見自己頸間掛的翡翠觀音沾了血痂,這是攻破天堡城時,從某個太平軍女官屍身上扯下的。
    "大人,朱把總的人頭..."親兵捧著裹紅布的托盤,腥氣驚飛了落在營帳頂的烏鴉。
    那畜生撲棱棱掠過湘軍大營,翅膀拍打著"吉字營"褪色的旌旗,旗角纏著半截人腸子。
    掀開紅布的刹那,李臣典的胃袋猛地抽搐。朱洪章怒睜的右眼插著半截竹簽,左眼眶卻空空如也——方才敢死隊潰退時,有個獨眼傷兵硬說朱把總的眼珠能辟邪。
    他認得竹簽上暗紅的紋路,那是太平軍在紫金山毛竹上刻的十字咒,湘軍管這叫"見血封喉"。
    帳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曾國荃的親隨舉著黃綾聖旨撞進來。
    李臣典瞥見"畏葸不前貽誤戰機"幾個朱砂字,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
    聖旨邊角沾著抹可疑的油漬,讓他想起曾國荃總愛在軍報上擦手的習慣。
    親隨靴底粘著片指甲蓋大小的金箔,怕是九帥又在用金葉子試火炮射程。
    "地堡城拿不下,李中堂的淮軍可就要來分功了!"親隨陰陽怪氣地撣了撣馬蹄袖,袖口金線繡的蟒紋缺了隻眼睛。
    李臣典抓起朱洪章的頭顱按在案上,蘸著尚未凝固的血,在軍令狀背麵畫了道歪斜的箭頭,直指地堡城西南角的排水暗渠。
    血珠順著"三日必克"的墨字蜿蜒,像條赤蛇鑽進湘江輿圖的褶皺裏。
    暮色降臨時,營中飄起煮馬肉的焦香。夥夫往鍋裏撒著從南京城外掠來的野茴香,幾個傷兵圍著篝火刮箭鏃上的碎肉。
    李臣典蹲在暗渠出口處的蘆葦叢裏,指尖撚著濕滑的青苔,這是今早斥候冒死帶回來的,上麵還黏著半粒沒泡發的糯米。
    "大人您看,"羅逢元舉著火折子湊近石縫,"糯米灰漿,摻了桐油。"
    火光映出排水口龜裂的紋路,像極了曾國荃書房裏那方歙硯的冰裂紋。
    李臣典忽然笑起來,笑聲驚起蘆葦蕩裏的夜鷺。三日前在孝陵衛抓的太平軍細作,指甲縫裏就藏著這種灰漿。
    羅逢元解開纏腰的油布包時,五十斤英國甘油炸藥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這是半個月前用二十擔洞庭春茶從英國人手裏換來的,裹炸藥的油紙上還沾著上海租界妓院的胭脂。
    黃浦江上的鹹腥氣還凝在油紙褶皺裏,混著江南製造局剛出膛的炮管味道。
    "這玩意比娘們還金貴。"王遠和用匕首挑起一撮炸藥,火藥細末灑在寫滿人名的生死狀上。
    名冊第一個就是朱洪章,血跡蓋住了生辰八字。紙角蜷曲發黃,分明是從城隍廟扯的功德簿。
    七月初二的夜悶熱異常,三百敢死隊員在龍脖子山坳裏褪去甲胄。
    黃潤昌給每人發了兩枚墨西哥鷹洋,銀元邊緣特意用銼刀磨出鋸齒,"活著的憑這個領百兩,死了的塞嘴裏當買路錢。"
    有個娃娃臉的新兵哆嗦著想把銀元塞進肛門,被王仕益一腳踹進泥坑,三日前攻天堡城,就有蠢貨這麽幹,結果被炸開的銀元削了半邊屁股。
    子時三刻,雲層吞沒了殘月。李祥和打頭摸向排水暗渠,腐臭的汙水漫到腰際,成團的水蛭順著紮緊的褲管往裏鑽。
    暗渠石壁上嵌著太平軍布置的竹刺陣,先鋒隊的屍體像風幹的臘肉掛在尖刺上。王遠和摸到具浮屍懷裏的《讚美詩》,羊皮封麵上用金粉寫著"天兄耶穌",這定是某個兩廣老長毛的遺物。
    身後突然有人踩翻浮屍,太平軍的梆子聲在頭頂炸響。
    李祥和反手甩出浸過鴉片的吹箭,哨塔上的聖兵栽進汙水潭,驚起成群綠頭蒼蠅。
    羅逢元趁機點燃火折子,幽藍火苗映出渠壁密密麻麻的刻痕:"鹹豐十年,衡州劉老五到此挖煤",這哪裏是什麽排水渠,分明是早年廢棄的煤道。
    "點火!"羅逢元嘶吼著甩出火折子。
    王仕益懷中的炸藥包引線嗤嗤作響,這個江西老表竟哼起了采茶戲:"正月裏來喲,新姑爺上門..."他想起離家那日,新婦將浸了雄黃酒的紅雞蛋塞進他包袱,蛋殼上還畫著避邪的鍾馗像。
    第一聲爆炸掀翻了地堡城的火藥庫。守將吳人傑正在給洋槍裝填鹿骨粉,氣浪將他拍在磚牆上時,他恍惚看見幼子過年時放的竄天猴。
    三日前從儀鳳門運來的西洋火藥,此刻化作赤龍啃噬著他的戰靴。他拚命抓向腰間銅牌,那是翼王石達開賜的"真忠報國"腰牌,卻摸到截熱乎乎的腸子。
    地動山搖間,李臣典在總攻鼓聲中咧開幹裂的嘴唇。
    他看見渾身著火的太平軍像熟透的柿子從垛口墜落,有個聖兵在火海中高舉《聖經》,羊皮卷瞬間化作灰蝶。
    黃潤昌搶過弩箭射穿抱火藥桶的傷兵,飛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詭異的紅霧,竟隱約顯出彌勒佛的法相。
    朝陽穿透硝煙時,地堡城旗杆上飄起了殘破的"曾"字旗。王遠和踩著焦屍堆尋寶,在炸塌的望樓下摸到個尚有餘溫的銀鎖片,正麵刻著"長命百歲",背麵是"太平天國壬戌年製"。
    鎖芯裏掉出撮胎發,纏著根褪色的紅絨線,這讓他想起自己那未滿月就夭折的長子。
    突然西南角傳來慘叫,幸存的太平軍點燃了最後的地道。
    李祥和跌進三丈深的地穴,火把照亮洞壁密密麻麻的抓痕,這是被活埋的湘軍工兵用指甲摳出的最後遺言。
    有處刻痕格外清晰:"同治三年五月初七,張二狗與翠姑成親",旁邊還畫著對歪歪扭扭的鴛鴦。
    硝煙散盡時,李臣典在地堡城糧倉裏發現三十擔發黴的糯米。
    米堆裏埋著具女屍,頸間掛著與他相同的翡翠觀音。
    屍身手中緊攥的賬本上記著:正月十八,送李大人洞庭春茶二十擔。墨跡未幹處,赫然是他給曾國荃拜年的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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