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戰歸來再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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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三年七月的金陵城,空氣中還浮動著焦土與血腥混雜的氣味。
    曾國藩站在天王府的廢墟上,腳下斷壁殘垣間散落著鎏金瓦當的殘片,他彎腰拾起半截刻有"天父"字樣的石柱,指尖摩挲著凹凸不平的刻痕。
    遠處傳來湘軍士兵搜刮財物的喧嘩聲,像無數把尖刀在切割著這座古都最後的體麵。
    "大帥!"幕僚趙烈文提著燈籠匆匆穿過瓦礫堆,袍角沾滿暗褐色的血漬,"九帥正在聚寶門外大擺慶功宴,各營統領都去了,您看......"
    曾國藩將石柱輕輕放回原處,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發抖。
    殘陽如血,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要把整座天京城都籠罩在陰影裏。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祁門大營的雨夜,那時湘軍被太平軍圍困,糧草斷絕,曾國荃捧著半碗發黴的米粥闖進中軍帳,三十萬將士的性命都係在那碗渾濁的水光裏。
    "惠甫,取筆墨來。"
    簽押房內燭影搖曳,曾國藩提筆的手懸在奏折上方,墨汁滴落暈開成猙獰的斑點。窗外傳來隱約的絲竹聲,那是他胞弟在犒賞三軍。
    他閉上眼,仿佛看見十萬湘軍化作十萬柄懸在頭頂的利劍,劍柄上纏著黃綾的聖旨正在八百裏加急的路上。
    "大哥!"曾國荃踹開房門時,滿身酒氣裹挾著夜風灌進來。
    他腰間新換的玉帶扣上鑲著鴿血紅寶石,那是從某位太平天國王爺身上扯下的戰利品。"
    聽說你要裁軍?"他解下佩刀重重拍在案上,刀鞘上未幹的血跡在奏折上洇出暗紅的花紋。
    曾國藩的筆尖終於落下,工整的館閣體在宣紙上蜿蜒:"臣查湘勇營製,本係權宜之計......"硯台裏的墨汁突然泛起漣漪,他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在顫抖。
    二十年前在荷葉塘老宅教弟弟臨帖的場景驀然浮現,那時九弟握筆的手也是這樣發抖,墨汁汙了《嶽陽樓記》的宣紙。
    "你瘋了嗎?"曾國荃的拳頭砸在楠木案幾上,震得筆架上的紫毫筆簌簌跳動。
    "這些弟兄跟著我們出生入死十四年!安慶城裏餓得吃觀音土的時候,是誰啃著草根給你守城?雨花台被圍四十六天,是誰用屍體給你堆出條生路?"
    燭火爆出個燈花,曾國藩看見奏折上"裁撤九成"的字樣在火光中扭曲變形。
    他想起上月破城時,蕭孚泗提著李秀成首級來獻,那脖頸處的刀口參差不齊,分明是生生扯斷的。
    當時蕭將軍的指甲縫裏還嵌著人皮碎屑,卻笑得像個討賞的孩童。
    "老九,"他摘下水晶眼鏡,用袖口慢慢擦拭,"還記得道光二十七年會試放榜那日嗎?"
    窗外忽然響起夜梟的啼叫,驚飛了簷角棲息的烏鴉,"我們在貢院牆外看見新科進士簪花遊街,你說大丈夫當如是。"
    曾國荃的佩刀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赤紅的雙眼:"現在說這些酸話有什麽用!眼下這金陵城裏,我們曾家......"
    "曾家什麽?"曾國藩猛地起身,案上茶盞翻倒,褐色的茶水在奏折上漫漶開來。
    "你真當這江南是我們曾家的私產?"他的聲音突然拔高,驚得外間守夜的親兵佩刀相撞。
    "左宗棠在浙江盯著,沈葆楨在江西候著,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就在江北!"
    更漏滴滴答答地響著,兄弟二人的影子在牆上糾纏成猙獰的怪獸。
    曾國藩從暗格裏取出個黃綾包袱,層層解開後露出半塊虎符:"這是當年皇上賜的調兵符,你拿去。"
    他的手指撫過虎符上的裂痕,那是鹹豐四年靖港兵敗時摔的。
    曾國荃突然大笑,笑著笑著咳出淚來:"我的好大哥,你莫不是要學宋太祖杯酒釋兵權?"
    他抓起虎符狠狠摔在地上,鑲金的碎片四濺,"別忘了!沒有我這把快刀,你這柄儒劍早就鏽在湖南老宅了!"
    子時的梆子聲穿透雨幕,曾國藩彎腰拾起碎片時,後頸的疽瘡又隱隱作痛。
    這個位置,十四年前被太平軍的流矢擦過,如今每到陰雨天就提醒他命懸一線的滋味。
    他摸索著取出個紫檀匣子,裏麵整整齊齊碼著十二道密折抄本——都是彈劾曾國荃縱兵劫掠的奏章。
    "你看看這個。"他將最上麵那道折子甩在案上,朱批"嚴加管束"四個字紅得刺眼。
    "你以為李少荃為何突然稱病不來金陵?他送來的藥材裏藏著密信!"燭光突然暗下去,趙烈文躡手躡腳進來剪燈花,看見九帥青筋暴起的手正按在刀柄上。
    雨聲漸急,曾國藩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層層揭開是半塊發硬的麥餅:"同治元年,你在雨花台苦戰,我派人送去二十車糧草,半路被劫了十之八九。"
    他掰下塊餅屑放進嘴裏,粗糲的麩皮刮著喉嚨,"這是最後半塊,親兵從死人堆裏扒出來的。"
    曾國荃突然踉蹌著後退,撞翻了身後的青花瓷瓶。
    碎瓷片紮進手掌,他卻渾然不覺。那些刻意遺忘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餓得啃食屍體的士卒,用最後力氣吹響的牛角號,還有大哥從安慶送來血書中"存亡繼絕"四個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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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曾國藩的聲音突然蒼老得可怕。
    "明日你就回湘鄉養病吧。"他展開輿圖,手指劃過長江蜿蜒的曲線。
    "李臣典舊傷複發,蕭孚泗要丁憂,張詩日染了時疫......",每個名字都像在舌尖滾過刀鋒。
    五更時分,親兵送來李鴻章的信。曾國藩就著晨曦讀完,將信紙湊近燭火。
    火舌舔舐著"功高震主"四個字時,他聽見營外傳來馬匹嘶鳴聲,是第一批裁撤的士兵正在領取遣散銀兩。
    "大帥!"彭玉麟渾身濕透闖進來,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磚地上積成小窪,"水師弟兄們聽說要裁軍,把戰船都澆了火油!"
    彭玉麟將軍的胡須上還掛著雨珠,"他們說......說就算沉了船也不留給淮軍!"
    曾國藩握筆的手頓了頓,墨汁在"酌留三千"處暈開黑斑。
    他想起鹹豐八年重建水師時,彭玉麟站在船頭高誦《討粵匪檄》的模樣。
    如今那些戰船正在雨中燃燒,就像他們親手點燃的太平天國聖庫。
    "告訴弟兄們,"他提筆在花名冊上勾畫,"願意回鄉的,每人加發三個月餉銀。
    想留在綠營的......"筆尖突然折斷,在宣紙上拖出長長的墨痕,"就說是本督對不起他們。"
    暮色降臨時,最後一批湘軍撤出神策門。
    曾國藩站在城樓上,看著蜿蜒的火把長龍漸漸消失在暮靄中。
    晚風送來斷續的楚地山歌,調子是他熟悉的《洞庭魚米鄉》。
    突然有匹戰馬人立而起,朝著金陵城發出淒厲的長嘶。
    趙烈文捧著裁軍清單過來時,發現大帥的補服肩頭濕了一片。
    清單上密密麻麻的紅圈像未幹的血跡,每個圈都勾銷著一段金戈鐵馬的往事。
    "還剩多少人?"
    "劉連捷部三千二百七十八人,都是九帥當年的親兵。"
    曾國藩望向紫金山方向,那裏新起的湘軍昭忠祠正在上梁。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綻開點點腥紅,像極了天京城頭褪色的戰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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