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能笑死人的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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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四年的暮春,貴州十萬大山裏蒸騰著化不開的霧氣。
    劉嶽昭勒馬立在斷崖邊,看著腳下被山洪衝得七零八落的糧車,鐵鑄般的麵龐裂開一道縫隙。
    紅纓槍上的穗子早被雨水泡得發黑,和將士們襤褸的衣袍一樣,在風中簌簌顫抖。
    "報——!前軍又倒下了二十餘人!"親兵王二狗的聲音帶著哭腔。
    他身後幾個擔架晃晃悠悠,躺著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癲狂大笑,驚得馱馬揚起前蹄。
    笑聲在潮濕的岩壁間來回碰撞,最後變成嘔血的嗆咳。
    劉嶽昭攥緊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三天前,他親眼看著三弟在軍帳裏笑得蜷縮成一團,嘴角裂到耳根,生生笑斷了氣。
    那笑聲比苗人的毒箭更鋒利,至今還在他太陽穴裏突突地跳。
    "將軍,那苗女說要見您。"副將撩開滴水的帳簾時,正撞見阿朵娜手腕上的銀鐲磕在鐵鏈上,發出清越的聲響。
    火光映在她靛藍的百褶裙上,繡著的白鷳鳥像是要振翅飛出來。
    劉嶽昭盯著她頸間那道尚未愈合的鞭痕:"聽說你會治這怪病?"
    "不是病。"阿朵娜抬起下巴,耳垂上的銀蝶微微顫動,"是笑障。你們喝了鬼見愁山穀的泉水。"
    她沾著泥漬的指尖在虛空中畫了個符咒,"每逢春汛,老司們會在上遊放金蠶蠱,遇水化生千千萬。"
    帳外忽然響起雜遝的腳步聲。
    王二狗衝進來時被門檻絆了個跟頭:"後山...後山溝裏漂著好多死魚!眼珠子都是血紅的!"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轟隆巨響,仿佛整座山都在挪動。
    阿朵娜腕上的銀鏈突然繃直:"山鬼要收人了!快讓人撤出窪地!"
    暴雨是在子時突然加急的。
    劉嶽昭站在鬼王寨殘破的箭樓上,看見閃電像銀蛇般鑽進山坳。被衝垮的營帳裹著斷木碎石,在濁流中翻滾成猙獰的巨獸。
    更可怕的是那些此起彼伏的笑聲,混著雷聲在穀底回蕩,宛如百鬼夜行。
    阿朵娜就是在這時扯斷了鎖鏈。她赤足踩過滿地狼藉,靛藍裙裾被狂風吹成一片雨雲。
    "要解笑障,需用斷腸草配五毒血。但斷腸草隻長在鬼見愁的鷹嘴崖——"
    "我帶二十精兵隨你去。"劉嶽昭解下佩劍,"若是耍花樣..."
    "我娘親的銀項圈還在青禾夫人手裏。"
    苗女轉身時,發間的山茶花落在泥水裏,"她說漢人裏也有講信義的。"閃電劈開夜幕的刹那,劉嶽昭看見她眼底映著跳動的篝火,竟比銀飾還要亮。
    攀上鷹嘴崖時,山洪已漫到半山腰。阿朵娜藤編的腰簍裏,蜈蚣和蠍子正在竹筒中窸窣作響。
    斷腸草猩紅的花苞在絕壁上搖曳,像極了三弟咽氣時嘴角的血沫。
    親兵們綁著繩索懸在半空,忽然有人慘叫,暗紅色的食人蟻正順著草莖潮水般湧來。
    "別動!"阿朵娜咬破指尖,將血珠彈在岩縫裏。
    奇異的香氣中,蟻群突然調轉方向,裹住一叢紫莖澤蘭瘋狂啃噬。
    她趁機拽過繩索,齒間銀刀寒光一閃,整株毒草連著根係落入簍中。
    黎明前最黑的時刻,鬼王寨裏支起了十口鐵鍋。
    阿朵娜將斷腸草搗出紫黑色汁液,又把五毒倒入沸騰的銅盆。
    當第一縷天光刺破雲層時,她割開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滴進汩汩冒泡的藥湯。
    "苗疆巫醫的血能引藥性。"她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腕間的銀鐲已換成湘軍的止血布帶。
    寨門外,喝下解藥的士兵們吐出一灘灘發黑的淤血,笑聲漸漸化作劫後餘生的嗚咽。
    劉嶽昭望著炊煙在群山間升起,懷中那道謄抄的密令已被雨水泡得字跡模糊。
    "誅殺青禾"四個朱砂小篆,此刻看來竟比斷腸草汁還要刺目。
    他想起昨夜阿朵娜攀岩時被割破的腳掌,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個血腳印,像極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
    黎明前的鬼王寨飄著奇異的藥香。
    阿朵娜將最後半碗藥渣潑進火堆,青煙騰起的刹那,西南角傳來戰馬驚恐的嘶鳴。
    她耳垂上的銀蝶突然顫動,細鏈在頸間勒出血痕,這是金蠶蠱感應到同類的征兆。
    劉嶽昭按住腰間佩劍時,發現劍穗不知何時纏上了幾縷靛藍絲線。
    那是阿朵娜裙裾的碎片,昨夜攀岩時勾在了懸崖枯樹上。
    他望著苗女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弟咽氣前抓住他鎧甲的手,也是這樣泛著青白。
    "將軍!"王二狗捧著密函撞進營帳,蓑衣上的雨水在火盆裏濺起白煙,"周提督八百裏加急!"蠟封上的虎頭印在火光中猙獰可怖。
    劉嶽昭展開信箋的手頓了頓,那上麵除了詢問軍情,還畫著半枚帶血的銀項圈圖樣。
    阿朵娜的咳嗽聲從藥鍋旁傳來。她正用銀刀挑破士兵指尖放血,黑紫色的毒血滴在銅盆裏,竟凝成指甲蓋大小的金蠶形狀。
    "這是蠱引。"她將銅盆扣進火堆,烈焰中傳出尖銳的蟲鳴,"下蠱之人此刻怕是正在嘔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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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在第七日清晨突然收住。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鬼王寨殘破的轅門外來了不速之客。
    十二個苗人漢子抬著黑漆轎子,轎簾上繡著九頭相柳圖騰,轎頂懸掛的牛頭骷髏還在滴血。
    "青岩峒來討要他們的聖女。"通譯官的聲音在發抖,他指著轎前那串用野豬牙穿成的項鏈,"說是阿朵娜姑娘偷了峒主的本命蠱。"
    劉嶽昭摸到袖袋裏的密令,謄抄的宣紙已經被攥成硬團。
    他望見阿朵娜正在給傷兵換藥,發間的山茶花不知何時換成了湘軍常用的止血紗布。
    昨夜巡營時,他親眼看見這苗女把自己的銀鐲熔了,給高燒的小兵做退熱貼。
    黑轎裏突然射出三道青光。
    阿朵娜旋身甩出藥杵,擊落兩支毒鏢,第三支卻擦著她耳畔飛過。
    劉嶽昭的劍比思緒更快,寒光閃過,斷成兩截的毒鏢上,金蠶蠱蟲正在瘋狂扭動。
    "湘時明月照沱江——"阿朵娜突然唱起漢家民謠,將染血的紗布纏在轅門旗杆上。
    這是青禾夫人教她的暗號,當年正是靠著這段沱江號子,她們從人販子手裏救出三十七個苗家姑娘。
    山道上忽然響起馬蹄聲。
    周寬世親衛的玄色鐵甲刺破晨霧,為首的女將挽著驚鵠髻,月白披風下隱約露出半截銀項圈。
    青禾夫人勒馬立在兩軍之間時,轎中老者發出夜梟般的怪笑:"漢家夫人也來搶我們苗疆的蠱婆?"
    "阿朵娜是官府的采藥使。"青禾抖開蓋著湖廣總督印的文書,紙頁在風中獵獵作響,"倒是黑摩峒主您,三年前在辰州地界埋下的三百蠱童,朝廷可是留著名冊呢。"
    劉嶽昭感覺懷中的密令突然變得滾燙。
    "誅殺青禾"的朱砂印似乎滲進了鎧甲,在他心口烙出血痕。
    昨夜阿朵娜蜷縮在藥櫃旁熟睡時,他看見她腳踝上層層疊疊的傷疤,有苗人的火鐮印,也有湘軍的鐵鏈痕。
    黑轎在晨光中無聲退去。青禾轉身下馬時,頸間的銀項圈與阿朵娜腕上的止血布帶碰出清響。
    兩個女人對視的瞬間,劉嶽昭突然明白密令的真正含義:青禾夫人祖輩百年前從苗疆帶走的,不僅是三十七個姑娘,還有土司王藏在白虎嶺的龍脈圖。
    慶功宴在月圓之夜舉行。阿朵娜的百褶裙換成了湘軍醫官的青布衫,發間插著王二狗給她削的木簪。
    當她在篝火旁跳起白鷳鳥舞時,士兵們用刀鞘敲著節拍,沒人注意到她手腕上新添的傷口,金蠶蠱王每夜子時都要啜飲宿主鮮血。
    劉嶽昭在帥帳裏擦拭佩劍。劍穗上的靛藍絲線已被血漬浸透,案頭擺著周寬世的第二封密函,這次蓋的是兵部尚書印。
    他望著帳外歡慶的人群,阿朵娜正把斷腸草汁混進酒壇,這是防止蠱毒複發的最後一劑藥。
    "將軍可知青禾夫人為何選我送藥方?"阿朵娜不知何時出現在帳前,月光把她額間的銀飾映成慘白。
    "因為我的血能解百毒——"她突然扯開衣領,心口處盤踞著金色蟲紋,"也因這金蠶蠱母,我活不過下一個滿月。"
    子時的更鼓響起時,劉嶽昭做出了決定。他親手將密令扔進火盆,看著"誅殺青禾"四個字在火焰中扭曲成灰。
    帳外傳來苗女的歌聲,那是阿朵娜在教士兵們唱《趕屍調》,荒腔走板的歌聲裏,金蠶蠱蟲正在藥酒中慢慢僵死。
    五日後拔營時,阿朵娜的藤簍裏多了柄湘軍短刀。
    青禾夫人站在白虎嶺隘口,將銀項圈重新戴回苗女頸間。
    當大軍穿過毒瘴彌漫的落魂澗時,劉嶽昭聽見身後傳來銀飾的脆響,阿朵娜正用染血的布帶,把昏迷的士兵綁在自己背上。
    深秋的第一場霜降在青岩峒陷落那日。當周寬世的大軍衝進峒主祭壇時,發現所有蠱蟲都僵死在了陶罐裏。
    阿朵娜的白鷳鳥繡帕蓋在祭壇中央,下麵壓著半卷《蚩尤藥經》,經卷邊緣還沾著金蠶蠱蟲的金粉。
    劉嶽昭再也沒收到過誅殺令。有人說他在辰州買了座種滿山茶花的宅院,也有人說看見個戴銀項圈的苗女常往軍營送藥。
    隻有王二狗知道,將軍劍穗上永遠纏著靛藍布條,像暮春時節貴州山間永不消散的雨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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