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蒼山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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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關、上關相繼陷落的消息,如同兩道最猛烈的霹靂,狠狠劈在大理城頭。
    曾經彌漫著“白旗”政權自信與戰意的城池,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恐慌和末日般的絕望所籠罩。
    街頭巷尾,流言如同瘟疫般飛速蔓延。
    “聽說了嗎?下關是董飛龍那狗賊自己放火燒開城門降了清!蔡將軍…蔡將軍戰死了!”
    “上關馬國璽那孬種,連清軍的影子都沒見著,就自己燒了關跑了!”
    “完了…東西兩關都沒了…清狗…清狗就要殺到城下了!”
    “城裏的糧食…還能撐幾天啊?”
    “大元帥…大元帥在哪裏?”
    恐慌引發了混亂。米店、鹽鋪被絕望的百姓和部分軍屬圍得水泄不通,哭喊聲、咒罵聲、搶奪聲不絕於耳。
    一些士兵的家屬拖兒帶女湧向四門,試圖在清軍合圍前逃離這座即將變成屠場的死城,卻被守城軍官嚴厲喝止,甚至發生推搡衝突。
    昔日井然有序的街坊,如今充斥著不安的躁動和壓抑的哭泣。
    帥府內,氣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鉛塊。大司衡楊榮單膝跪在杜文秀麵前,甲胄上沾滿塵土和暗紅的血漬,頭盔放在一旁,露出他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和緊鎖如鐵的濃眉。
    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卻帶著一種困獸猶鬥的狠厲:
    “大元帥!罪將無能,致使兩關失陷,屏障盡喪!楊榮萬死難辭其咎!然清軍雖已迫近,我大理城高池深,軍民尚有同仇敵愾之心!末將願立軍令狀,親率敢死之士,在城郊龍首關、三塔寺、五裏橋各處要隘,掘深壕、築堅壘、布鐵蒺藜、設伏兵!步步阻擊,寸土必爭!定要那劉嶽昭、岑毓英付出血的代價!隻要城中糧秣軍械能支撐數月,待敵久攻不下師老兵疲,或可…或可尋得一線轉機!”
    他抬起頭,眼中燃燒著近乎悲壯的火焰。
    驍勇是他的本能,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要用最慘烈的消耗戰,將清軍死死拖在城外,用血肉之軀為大理爭取一絲渺茫的希望。
    杜文秀端坐在帥案後,一身素淨的白色戰袍,麵容清臒,比數月前更加憔悴。
    他靜靜地聽著楊榮的請戰,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帥府的屋頂,投向了城外那步步緊逼的殺機。
    下關的背叛,上關的潰逃,像兩把冰冷的匕首,深深刺入了他的心髒。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兩關意味著什麽,大理城再堅固,也隻是一座孤城。
    劉嶽昭的“步步為營”,最終的目標,就是這座城池。
    “楊卿…請起。”杜文秀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讓楊榮心中莫名一顫。
    “卿之忠勇,孤豈不知?兩關之失,非戰之罪,乃人心之變,天數使然。”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大理城防沙盤前,目光掃過龍首關、三塔寺、五裏橋這些楊榮準備死守的要點。
    “清軍挾兩關新破之威,士氣正盛,鋒芒畢露。我若依城野戰,在城郊處處設壘,固然可使其每進一步皆付代價,”
    杜文秀的手指輕輕點在沙盤上代表清軍大營的位置。
    “然,我軍兵力有限,分散布防於無險可守之郊野,正合劉嶽昭分兵擊破、消耗我生力軍之意。彼有源源不斷之援兵糧秣,而我…坐困愁城,外無必救之援,內…糧秣又能支撐幾時?”
    他轉過身,目光如深潭般看向楊榮,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楊卿,孤知你欲效死力。然此際,將有限精銳收縮於城垣之內,依托堅城深池,集中火力,挫敵銳氣於城下,方是上策。城外要點…可遣小股精兵遊弋襲擾,遲滯其築壘合圍之勢即可。真正的決戰…在城牆之下。”
    楊榮怔住了。收縮?放棄城郊野戰?這與他以攻代守、寸土必爭的想法截然相反。
    他嘴唇翕動,還想爭辯:“可是大元帥,若任由清狗在城外從容紮營築壘,將我城圍得水泄不通,那時…”
    “那時,便是孤與全城軍民,玉石俱焚之時。”杜文秀平靜地接過了話頭,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決絕。
    他走到窗前,望著帥府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城中升起的幾處示警的煙柱,背影顯得無比孤寂。
    “傳令各門守將,加固城防,深挖內壕,備足滾木礌石火油箭矢。征召城中所有青壯,編伍守城。糧秣…集中管製,按人頭配給。從今日起,大理…準備守孤城。”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
    楊榮最終重重地一抱拳,領命而去,步伐沉重。杜文秀獨自站在窗前,良久,才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消散在帥府凝滯的空氣裏。
    那歎息中,是對“白旗”飄搖命運的無限悲憫,是對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的無奈接受,更是一位末路英雄麵對無可挽回的敗局時,那深入骨髓的蒼涼。
    大理城,這朵曾經綻放在滇西高原的倔強之花,終於被推到了最後的風暴眼上,退無可退。
    龍首關,這座扼守大理城北最後一道天然隘口的土坡,此刻已成了清軍巨大工地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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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坡頂,整個大理城和它西麵波光粼粼的洱海盡收眼底。岑毓英在親兵的簇擁下,策馬立於坡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眼前這幅宏大的戰爭畫卷。
    目光所及,是無數螞蟻般忙碌的清軍士兵和征發來的民夫。
    他們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蟻,正在大理城郊的廣闊土地上,構建一個前所未有、令人窒息的巨大囚籠。
    環繞著整座大理城廓,一道深達一丈有餘、寬逾兩丈的巨型壕溝正在快速成型。
    挖出的泥土被就近堆在溝的內側,形成一道連綿的土牆“壕牆”或“壁壘”)。
    土牆上,每隔百步便矗立起一座堅固的木質或土木混合的營寨望樓,上麵架設著小型火炮如抬槍、子母炮)和強弓勁弩,黑洞洞的射擊孔如同毒蛇的眼睛,冷冷地監視著城牆方向。
    壕溝之外,是更加令人膽寒的布置。無數碗口粗、削尖的木樁“鹿角”或“拒馬”)被深深打入地下,形成一片片犬牙交錯的死亡森林。
    在這些木樁之間,撒滿了用生鐵鑄造、三麵開刃的“鐵蒺藜”,無論人馬踩上,皆會被刺穿腳掌。更遠處,依托著蒼山餘脈的丘陵和洱海邊的高地,一座座更大、更堅固的營盤星羅棋布。
    這些營盤之間,又有數道稍淺的交通壕相連,確保兵員物資可以安全調動。飄揚著“劉”、“岑”、“楊”、“李”李惟述)等將帥旗號的大營,如同巨獸盤踞在要害位置。
    “方伯,您看,”一名工兵營官指著地圖,語氣帶著敬畏。
    “北麵依托龍首關高地,由楊玉科軍門負責,俯瞰全城;東麵以五裏橋為核心,李惟述總兵部駐守,扼守大路;南麵背靠洱海淺灘,由我標下駐防,多設拒馬鐵蒺藜,防敵泅水偷襲;西麵…最是緊要,連接蒼山,地勢起伏,由方伯您親督精銳,深溝高壘,嚴防杜逆狗急跳牆,竄入深山!”
    岑毓英微微頷首,臉上並無多少得意之色,隻有一種冰冷的專注。
    劉嶽昭坐鎮中軍,運籌帷幄,這構建“鐵桶長圍”的具體實施,幾乎全壓在他肩上。
    他深知,這看似笨拙緩慢的“結硬寨”,實則是抽幹大理這尾大魚賴以生存之水的絕戶網。
    “傳令各部,”岑毓英的聲音清晰而冷硬。
    “營壘務求堅固,壕塹務求深闊,障礙務求嚴密!晝夜輪番施工,不得懈怠!各營望樓,哨探需十二時辰不間斷,監視城頭敵軍動向,一有異動,立時烽火傳訊!凡有自城中逃出者,無論軍民,嚴加盤查!敢有通敵、接濟城中糧秣者,就地正法,懸首示眾!我要讓這大理城,變成一座飛鳥難渡、內外斷絕的絕地死城!”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大理城那高聳的城樓上,眼神銳利如鷹隼。“杜文秀…楊榮…你們的末日,就在這銅牆鐵壁之內了。”
    冰冷的命令隨著傳令兵的馬蹄,迅速傳遍正在瘋狂構築工事的清軍各部。
    環繞大理城的死亡之環,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變得更加厚重、更加嚴密、更加令人絕望。
    大理城頭,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大司衡楊榮手扶冰冷的垛口,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他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著城外,瞳孔中映照出的景象,讓這位以驍勇著稱的悍將也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和無力。
    視野之內,曾經熟悉的城郊田野、村落、道路,甚至起伏的丘陵,都已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盡頭、令人頭皮發麻的土木工事海洋!
    一道巨大、深不見底的壕溝,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環繞著整座城池,將大理城與外界徹底割裂。
    壕溝內側那道連綿的土牆壁壘)上,清軍的營寨望樓如同雨後毒蘑菇般密密麻麻地生長出來。
    望樓上,清軍哨兵的身影清晰可見,他們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針,刺在每一個敢於探頭的守軍身上。
    更遠處,鹿角拒馬層層疊疊,在陽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寒光;鐵蒺藜撒布的區域,反射著點點死亡的光斑。
    “狗日的…真把咱們當王八給圍在甕裏了!”楊榮身邊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都尉啐了一口,聲音嘶啞,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恐懼。
    楊榮沒有回頭,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城西方向。
    那裏,蒼山腳下的丘陵地帶,是清軍包圍圈的關鍵節點,也是工事構築最嚴密、兵力調動最頻繁的區域。
    就在剛才,他親眼看著一支數百人的清軍隊伍,在營寨間縱橫交錯的交通壕掩護下,如同地鼠般安全地從一個營盤運動到另一個營盤,增援前沿。
    而守軍的弓箭射程,根本夠不到!
    “大司衡!您看那邊!”親兵突然指向東北角。
    隻見一隊清軍士兵推著數門沉重的劈山炮,在深壕和壁壘的掩護下,正緩緩進入一座新建的炮台。
    炮口調整的方向,赫然對準了大理城東北角那座有些年久失修的敵樓!
    “他們在築炮台!瞄準我們的東北角樓了!”都尉失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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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榮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他何嚐不知那敵樓的薄弱?但清軍的工事太刁鑽了!他們的炮台並非孤懸在外,而是與整個營寨防禦體係融為一體。
    若要出城破壞,守軍必須首先麵對深壕、壁壘、鹿角、鐵蒺藜的重重阻礙,還要頂著周圍數個營寨望樓上密集的交叉火力!這無異於自殺!
    一股邪火猛地竄上楊榮的心頭。被動挨打,看著清軍一點點把炮口架到鼻子底下,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不能讓他們這麽舒服!”楊榮猛地轉身,眼中血絲密布,閃爍著近乎瘋狂的戰意,“挑三百死士!今夜三更,隨老子從水門潛出!目標,東北角清狗新築的那座炮台!燒了它!就算回不來,也要崩掉劉嶽昭幾顆牙!”
    “大司衡!三思啊!”幾名將領臉色大變,急忙勸阻,“清狗防備森嚴,壕溝壁壘重重,這…這是送死啊!”
    “送死?難道縮在城裏等死就不是死?!”
    楊榮低吼道,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怒獅,“老子寧願死在衝鋒的路上,也不要被清狗的大炮轟死在城頭!就這麽定了!去準備火油罐和引火之物!”
    當夜,三更時分。大理城東北一處隱秘的水門悄然開啟。
    楊榮一馬當先,帶著三百名精挑細選、抱著必死決心的敢死隊員,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冰冷的護城河,泅渡而過。
    然而,他們剛剛踏上對岸鬆軟泥濘的土地,還沒來得及展開隊形,異變陡生!
    “咻——啪!”
    一支拖著刺耳尖嘯的火箭驟然從對麵清軍壁壘的望樓上騰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炸開一團刺目的白光!瞬間將楊榮和他身邊幾十名死士的身影暴露無遺!
    “敵襲!!”
    “水門方向!放箭!!”
    淒厲的警報鑼聲和清軍的吼叫聲瞬間撕破了夜的寧靜!壁壘之上,火把如同無數鬼眼般同時點亮!
    緊接著,便是弓弦震響的嗡鳴和弩機釋放的機括聲匯成一片死亡的暴雨!
    “噗噗噗噗!”
    密集的箭矢如同飛蝗般攢射而下!衝在最前麵的十幾名敢死隊員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便被射成了刺蝟,栽倒在地!
    “有埋伏!快撤!!”楊榮目眥欲裂,揮刀撥打箭矢,厲聲嘶吼!他心中一片冰涼,清軍的警戒和反應速度遠超他的預估!
    晚了!
    壁壘之上,火光閃動,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噴吐出致命的火焰!抬槍、鳥銃的轟鳴瞬間壓過了箭矢的破空聲!鉛彈如同冰雹般掃射過來!
    敢死隊員們身上不斷爆開血花,慘叫著倒下。更可怕的是,左右兩側清軍營寨的望樓上,也響起了報警的號角,顯然援兵正從交通壕快速趕來!
    “大司衡!快走!”一名親兵猛撲上來,將楊榮撞倒在地。
    幾乎同時,數枚鉛彈呼嘯著從楊榮頭頂飛過,擊中了那名親兵的後背!
    “啊——!”親兵慘叫一聲,撲倒在楊榮身上,鮮血瞬間浸透了楊榮的戰袍。
    “兄弟!!”楊榮悲吼一聲。看著身邊不斷倒下的戰士,看著被密集火力封鎖得如同銅牆鐵壁般的歸路,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將他淹沒。
    完了!奇襲徹底失敗,反而白白葬送了三百精銳!
    “撤!撤回水門!”楊榮雙眼赤紅,含淚嘶吼,在殘餘死士的拚死掩護下,拖著負傷的身體,狼狽不堪地滾爬回冰冷的護城河中。
    身後,是清軍壁壘上爆發出的陣陣嘲弄般的呐喊和更加密集的槍炮轟鳴。
    冰冷的河水刺痛著傷口,更刺痛著楊榮的心。
    他回頭望去,城外的清軍工事在火把映照下,如同巨獸猙獰的獠牙,將大理城死死咬住。
    這一次絕望的出擊,讓他徹底看清了“鐵桶長圍”的可怕——它不僅僅隔絕了空間,更在一點點絞殺著守軍最後反擊的勇氣和力量。
    大理城,真的成了一座插翅難飛的死牢。
    同治十一年1872)的深秋,寒意料峭。
    曾經繁華鼎盛、被杜文秀寄予“回漢同心,共享太平”宏願的大理城,如今已徹底淪為一片絕望的死域。
    曾經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死寂得如同墳場。
    餓殍倒斃在路邊,無人收殮,任由野狗撕扯,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腐臭。
    昔日售賣鮮花、乳扇、茶葉的鋪麵,門板歪斜,裏麵空空如也,蒙著厚厚的灰塵。僅有的行人,是那些被饑餓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的軍民,他們如同遊魂般在街頭巷尾麻木地移動,尋找著任何一點可以果腹的東西——樹皮、草根、觀音土…甚至牆角的老鼠洞都會被挖開。
    爭奪一塊發黴的餅渣而爆發的微弱廝打,很快又因力竭而停止,隻剩下絕望的嗚咽。
    城頭,曾經飄揚的白色新月旗幟,如今也顯得黯淡無光,破敗不堪。
    守軍士兵們倚靠在冰冷的垛口後,許多人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們的號衣早已破爛,露出裏麵同樣破敗的棉絮或單衣。長期的饑餓和絕望,讓他們的眼神失去了光彩,隻剩下一種空洞的麻木和對死亡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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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器散亂地放在腳邊,弓弦鬆弛,箭囊空癟。寒風卷起城頭的塵土和枯葉,發出嗚咽般的聲音,更添淒涼。
    帥府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杜文秀獨自坐在空曠的大殿中,麵前案幾上放著一碗清澈見底、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他比數月前更加消瘦,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曾經銳利如電的目光,此刻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大殿角落,幾個年幼的子女依偎在同樣憔悴的夫人身邊,孩子們因饑餓而發出的微弱啜泣聲,像針一樣紮在杜文秀的心上。
    殿門被輕輕推開,大司衡楊榮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了進來。
    他身上的鎧甲顯得空蕩蕩的,曾經魁梧的身軀如今隻剩下一副骨架支撐。
    臉上那道新添的刀疤從額角劃過眉骨,一直延伸到臉頰,皮肉外翻,顯得格外猙獰。
    這道傷疤,是數日前一次清軍炮擊城樓時,飛濺的碎石留下的印記,也是這座城池在絕望中掙紮的最後見證。
    楊榮走到杜文秀麵前,單膝跪下,動作因虛弱而顯得有些遲緩。
    他沒有看杜文秀,目光垂向冰冷的地磚,聲音嘶啞幹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裏擠出來:
    “大元帥…末將…無能。”他艱難地開口,喉頭滾動了一下,“城中…能站起來的兵,不足三千了…其中帶傷者過半。箭矢…不足萬支,火藥用盡…滾木礌石…也已告罄。糧食…”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吐出後麵的話,“昨日…已按最低配給,每人…每日二兩麩皮…也…也僅能再維持…三日。”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爆發出最後一絲近乎瘋狂的火焰,那道傷疤也因激動而扭曲:
    “大元帥!末將請命!集中最後所有能戰之力,打開西門!趁夜突襲!目標…清軍中軍!劉嶽昭老賊的大營!若能斬將奪旗,或可…或可絕處逢生!末將願為先鋒!死則死矣!好過在這城中…坐以待斃,活活餓死啊!”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壯和瘋狂。
    這已不是戰術,而是求死之戰,是猛獸在鐵籠中被困至絕境時,向著獵人發起的最後、最徒勞也最慘烈的撲擊。
    杜文秀緩緩抬起眼,目光落在楊榮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上,又移向他眼中那簇瘋狂燃燒卻注定徒勞的火焰。
    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伸出枯瘦的手,輕輕將麵前那碗清粥推到了楊榮麵前。
    “楊卿…辛苦了。這碗粥,你喝了吧。”杜文秀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深秋的寒潭。
    楊榮看著那碗清澈見底的粥,身體猛地一顫。他明白了大元帥的意思。
    最後的掙紮,除了讓這僅存的三千兄弟在清軍嚴密的壕塹壁壘前流盡最後一滴血,加速城池的陷落和隨之而來的屠戮,再無任何意義。
    杜文秀的目光越過楊榮,望向殿外灰暗的天空,仿佛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清軍營壘,看到了那無可挽回的結局。
    他的眼神中,最後一絲屬於梟雄的銳利光芒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悲涼和一種洞悉宿命後的沉寂。
    “傳令下去,”杜文秀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裏,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各門…加固最後防線。約束軍民…勿生內亂。待…待糧盡之日…便是孤…親登城樓,與諸將士…共赴國難之時。”
    他沒有再看楊榮,也沒有再看那碗粥。
    大殿內,隻剩下楊榮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喘息聲,和殿角孩童們因寒冷和饑餓而無法抑製的微弱哭泣。
    窗外,一陣裹挾著枯葉的冷風呼嘯而過,拍打著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為這座即將傾覆的城池,奏響了最後的挽歌。
    蒼山負雪,沉默地注視著腳下這片即將被血與火徹底吞噬的土地,洱海的波濤,在深秋的寒風中,嗚咽著拍打堤岸,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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