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忠誠與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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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城的最後一絲暖意,早已被深秋的寒意徹底吞噬。
    凜冽的西北風如同無數冰冷的剃刀,刮過城頭殘破的旌旗,發出嗚咽般的嘶鳴。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複雜氣味——濃重的、帶著鐵鏽味的血腥氣頑固地盤踞不去。
    與無處不在的焦糊味、還有遠處飄來的、若有似無的屍體腐敗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專屬於末日的濁臭。
    杜文秀站在南門城樓的高處,深陷的眼窩裏,目光像燒紅的鐵釘,死死釘在城外那片連綿如黑潮的清軍營壘上。
    劉字大旗和岑字大旗在風中獵獵招展,如同兩條巨大的、擇人而噬的蟒蛇,將大理城緊緊纏繞、勒緊。
    篝火點點,如同地獄窺探人間的眼睛,連綿不絕,一直蔓延到目力所及的黑暗盡頭。
    號角聲、人喊馬嘶聲、沉重的軍械移動聲,隔著冰冷的空氣,沉沉地、持續不斷地傳來,敲打著城頭每一個守軍緊繃欲斷的神經。
    “大帥……”副將馬國忠的聲音沙啞幹澀,像砂紙摩擦著杜文秀的耳膜。
    他捧著一碗渾濁的、勉強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碗邊豁了口,手背青筋畢露,微微顫抖著。
    連日鏖戰,他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唯有那雙眼睛,還燃燒著不肯熄滅的火焰。“您……多少用點吧。”
    杜文秀緩緩收回目光,那碗稀粥裏映出他此刻的形容:麵色青灰,眼窩深陷,顴骨在緊繃的皮膚下顯出嶙峋的輪廓,下巴上雜亂的胡須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起。
    他擺了擺手,動作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仿佛那手有千斤重。
    “分下去,給城上值哨的弟兄們。”聲音低沉,被冷風吹得有些破碎。
    馬國忠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捧著碗的手僵在那裏,嘴唇翕動,最終隻是深深低下頭,發出一聲壓抑的、沉重的歎息。
    那歎息像一塊石頭,砸在杜文秀的心上。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從狹窄陡峭的城樓階梯傳來,帶著一種不祥的慌亂。
    一個年輕的傳令兵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上來,臉上沾滿了煙灰和幹涸的血跡,嘴唇哆嗦著,幾乎無法成言:“大……大帥!東……東城!楊……楊將軍他……他……”
    杜文秀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無底冰窟。
    他一步搶上前,鐵鉗般的手抓住年輕士兵單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對方痛哼出聲:“楊榮怎麽了?說清楚!”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柱瞬間爬滿了他的全身。
    “有人……有人看見楊將軍的親兵……半夜……偷偷從東城角……縋下城去……鑽進了……鑽進了清妖的營盤!”士兵喘著粗氣,帶著哭腔,語無倫次。
    “胡說!”馬國忠厲聲喝道,額角青筋暴起,“楊將軍是大帥臂膀,豈容你在此妖言惑眾!”
    他猛地轉向杜文秀,急切地辯解,“大帥!楊將軍忠勇,人所共知!此必是清妖亂我軍心的毒計!卑職……”
    杜文秀沒有說話。他緩緩鬆開了抓著士兵的手,身體似乎晃了一下,隨即又像石雕般站穩。
    他沒有看馬國忠,也沒有看那驚恐的士兵,隻是再次將目光投向城外那片無邊的、充滿惡意的黑暗營火。
    那些跳動的火光,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變成了楊榮那張熟悉又驟然變得無比陌生的臉——那張總是帶著爽朗笑容、信誓旦旦說著“願為大帥肝腦塗地”的臉。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比這深秋的夜風更刺骨百倍,從他心底最深處翻湧上來,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背叛?在這個風雨飄搖、生死懸於一線的時刻?他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才勉強維持住搖搖欲墜的身形。
    “傳令各門守將,”杜文秀的聲音響起,異常地平靜,平靜得令人心頭發怵,像冰層下湧動的暗流,“嚴加戒備,沒有帥府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離崗位!擅開城門者,立斬!”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硬生生擠出來,帶著鐵鏽和血腥的味道。
    馬國忠看著大帥驟然間仿佛又蒼老了十歲的側影,看著那雙深陷眼眸中翻湧的痛楚與決絕,所有為楊榮辯白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隻剩下沉重的、無聲的悲憤。
    他重重一跺腳,轉身衝下城樓,吼聲在風中撕裂:“傳大帥令!各門死守!擅動者,斬!”
    杜文秀依舊佇立在城頭,像一尊被遺忘在絕境中的石像。
    城下,清軍營壘的喧囂聲浪似乎更大了,如同惡獸磨牙吮血的低吼,預示著更猛烈的風暴即將來臨。冰冷的夜風卷起他沾滿塵土的衣袍,獵獵作響。
    黎明前的黑暗,濃稠得化不開,連天上的星星都畏懼地躲藏起來。
    正是人最困頓、意誌最易鬆懈的時刻。驟然間,死寂被狂暴的雷霆徹底撕裂!
    “轟隆——!!!”
    第一聲巨響如同天罰,狠狠砸在城東!大地劇烈地顫抖起來,腳下的城牆仿佛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甲板,劇烈顛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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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文秀在帥府簡陋的硬榻上猛地彈起,衝出門外時,腳下仍在晃動。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密集得如同擂響了一麵巨大的、瘋狂的戰鼓!
    每一次爆炸,都伴隨著衝天的火光,瞬間將東城那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晝,又迅速被翻滾升騰的巨大煙塵吞沒。
    磚石、木料、殘肢斷臂……在刺鼻的硝煙和耀眼的火光中被高高拋起,又如同暴雨般狠狠砸落。
    “開花炮!是開花洋炮!”淒厲的警報聲在四麵八方響起,瞬間被爆炸的轟鳴淹沒。
    東城牆!杜文秀的心瞬間沉到穀底。他抓起倚在門邊的長刀,甚至來不及披甲,隻穿著一身單薄的素色戰袍,便如離弦之箭般衝向爆炸聲最密集的東城方向。
    寒風裹挾著濃烈的硝煙和血腥味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帥府到東城的道路,已成煉獄。碎石瓦礫鋪滿了街巷,倒塌的房屋燃燒著,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夜空,將奔逃的人影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受傷士兵的哀嚎、平民驚恐的哭喊、房屋倒塌的轟響……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絕望的死亡交響。
    不斷有炮彈尖嘯著撕裂空氣,落在附近,每一次爆炸都掀起新的死亡浪潮。
    杜文秀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在彌漫的煙塵中,在紛飛的碎石裏,如同鬼魅般疾衝。
    他揮舞著長刀,隔開飛濺的瓦礫,大聲呼喝著,試圖收攏那些被爆炸震懵、如同無頭蒼蠅般亂撞的士兵。
    他的聲音嘶啞,被巨大的噪音撕扯得破碎不堪:“頂住!向缺口!跟我上!頂住!”
    一塊被爆炸氣浪掀飛的鋒利碎石呼嘯而來,狠狠擦過他的左臂。
    素色的戰袍瞬間被割裂,溫熱的鮮血立刻湧出,染紅了半邊衣袖。
    劇痛讓他的動作微微一滯,但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隻是用染血的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反而衝得更快,直撲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巨大豁口!
    東城牆的慘狀,讓久經沙場的杜文秀也感到一陣眩暈。
    一段近二十丈寬的城牆如同被洪荒巨獸一口咬掉,徹底崩塌!
    巨大的豁口處,斷壁殘垣犬牙交錯,燃燒的梁木發出劈啪的爆響,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如山,既有守軍的,也有剛剛衝上來就被打退的清軍先登死士。
    滾燙的鮮血匯成暗紅的小溪,在焦黑的土地上肆意流淌、蔓延,蒸騰起令人作嘔的血腥霧氣。
    豁口之外,清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蟻群,黑壓壓地湧動著,無數火把連成一片洶湧的火海,喊殺聲震天動地,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這道剛剛撕開的死亡裂口!
    豁口內,殘存的義軍士兵正用血肉之軀築起最後的堤壩。
    他們依托著燃燒的斷牆、堆積的屍體、甚至推倒的馬車作為掩體,用一切能找到的武器——長矛、大刀、石頭、燃燒的木梁——瘋狂地反擊。
    箭矢早已射光,火銃在連續發射後槍管滾燙變形。
    一個斷了手臂的漢子,用牙齒咬開手榴彈的引信,獰笑著用僅剩的胳膊奮力擲向攀爬的清軍人堆……
    “大帥!大帥來了!”不知是誰嘶啞地吼了一聲,那聲音帶著哭腔,卻又陡然爆發出一種絕境逢生的力量。
    渾身浴血的馬國忠正揮舞著一柄卷刃的大刀,將一個剛剛爬上豁口的清軍佐領砍翻下去。
    聞聲猛地回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衝破煙塵火光,出現在豁口內側。
    杜文秀的素色戰袍已被鮮血、煙灰和泥土染得看不出本色,左臂的傷口還在滲血,但他站在那裏,手中長刀斜指地麵,目光如炬,掃視著這片慘烈的修羅場。
    “弟兄們!”杜文秀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像一柄重錘,奇異地壓過了震天的喊殺和爆炸聲,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還能喘氣的義軍士兵耳中。
    “大理城就在身後!父老妻兒就在身後!今日,有死而已!隨我殺賊!”
    “殺賊!殺賊!!”瀕死的怒吼如同受傷猛獸最後的咆哮,從豁口處每一個還能站立的義軍胸腔中迸發出來。
    那聲音匯聚成一股悲壯的洪流,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竟讓洶湧撲來的清軍人潮為之一滯!
    杜文秀不再多言,他像一頭發怒的雄獅,長刀一振,率先衝向豁口最前沿,衝進了那片血肉橫飛、刀光劍影的漩渦中心。
    長刀揮出,帶著尖銳的破風聲,精準地劈開一名清兵刺來的長矛,刀鋒順勢抹過對方的咽喉,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雨!
    他身邊,馬國忠和殘存的親兵們怒吼著跟上,用身體組成一道移動的堤壩,死死堵在豁口最狹窄、衝擊最猛烈的地方。
    刀劍撞擊,發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骨頭碎裂的悶響令人牙酸。
    慘叫聲此起彼伏。杜文秀的長刀舞成了一片銀光,每一次揮砍、格擋、突刺,都帶著千鈞之力,收割著衝上來的清兵性命。汗水、血水混合著煙塵,模糊了他的視線,滑膩膩地沾滿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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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臂上的傷口在每一次發力時都傳來鑽心的劇痛,但他仿佛感覺不到,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堵住!堵住這缺口!哪怕多一刻也好!
    屍體越堆越高,漸漸在豁口處形成了一道由血肉和殘肢構成的、觸目驚心的壁壘。清軍的攻勢,在這道用生命和意誌構築的堤壩前,竟真的被硬生生遏製住了!
    後續的清兵踩著同伴的屍體向上攀爬,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被豁口內義軍居高臨下地擊殺。
    督戰的清軍將領在遠處氣急敗壞地吼叫著,新一輪的開花炮彈開始尖嘯著越過豁口,落入城內更深處,掀起新的混亂和火光。
    然而,杜文秀和他身邊最後的戰士們,依舊死死地釘在豁口,如同礁石,任憑血浪滔天,巋然不動。
    長刀卷了刃,便從屍體旁撿起新的武器;手臂酸麻得失去知覺,便用身體去撞!他們用生命燃燒的每一息時間,都在為這座瀕死的城市爭取著渺茫的喘息。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淌血的傷口,沉沉地懸掛在大理城西那片被硝煙浸染得汙濁的天空。
    它吝嗇地投下最後幾縷昏紅的光線,無力地塗抹在帥府那高大卻已布滿裂痕和焦黑彈痕的門樓上,塗抹在周遭幾座同樣傷痕累累的清真寺尖頂上。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硝煙和血腥,仿佛連空氣本身都變成了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血漿。
    震耳欲聾的炮聲,如同永不停歇的雷霆,在城池上空滾動。
    每一次沉悶的巨響,都伴隨著大地的顫抖,以及某處房屋轟然倒塌的絕望悲鳴。
    清軍集中了所有能調集的重炮,二十七門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獸的獠牙,在城西被炸塌的缺口外圍成一圈致命的死亡之環。
    它們持續不斷地噴吐著烈焰和死亡,炮彈如同冰雹般密集落下,狠狠砸在帥府和周圍幾座作為最後據點的清真寺及其附屬的街巷裏。
    堅固的石牆在持續的轟擊下顫抖、剝落,精美的雕花門窗被撕成碎片,屋頂被掀開巨大的窟窿,露出後麵同樣布滿陰霾的天空。
    帥府議事廳內,早已不複往日的肅穆。屋頂被炸開一個大洞,冰冷的暮色和嗆人的煙塵從破洞中灌入。
    巨大的房梁歪斜著,搖搖欲墜,上麵精美的彩繪被煙熏火燎得麵目全非。地麵上散落著瓦礫、斷裂的兵器、破碎的瓷片,還有斑斑點點的暗紅血跡。
    僅存的十幾名將領和親衛,人人帶傷,有的包紮著滲血的布條,有的拄著斷矛勉強站立,臉上隻有麻木的疲憊和死寂的絕望。
    每一次炮彈落下,巨大的震動都讓廳內灰塵簌簌而下,砸在人們頭上、肩上,也砸在他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杜文秀坐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太師椅上,椅背也崩掉了一角。
    他身上的素色戰袍已完全被血汙、泥土和硝煙染成了一種詭異的暗褐色,左臂的傷口用撕下的布條草草捆紮,滲出的血早已凝固發黑。
    他雙手按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顯得蒼白,身體隨著每一次爆炸帶來的震動而微微搖晃。
    他微微閉著眼,似乎在積蓄最後一絲力氣,又似乎在傾聽這末日般的喧囂。
    “大帥……”一個沙啞得幾乎不成調的聲音響起,是掌管最後一點殘存糧秣的老參軍。
    他須發皆白,臉上被熏得黢黑,隻有一雙老眼還透著渾濁的光,“帥府……帥府庫底,隻……隻剩不到兩石雜糧了……各司……各司那邊,怕是……也……”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又一聲近在咫尺的劇烈爆炸打斷。
    議事廳的側窗連同半邊牆壁轟然倒塌!碎石和煙塵猛地撲進來,幾個靠近的士兵被氣浪掀翻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廳內頓時一片咳嗽和驚呼。
    杜文秀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銳利如刀的目光掃過混亂的眾人,瞬間讓嘈雜平息下去。
    他沒有去看那新添的破洞,也沒有理會身上的灰塵,隻是緩緩地、異常清晰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炮火的喧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傳令下去……帥府、各司……所有存糧,盡數集中……優先分給……還能拿得起刀的弟兄……和……司裏的阿訇、老人、孩子。”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廳內每一張或年輕或蒼老、卻同樣布滿絕望和血汙的臉,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帥府,各司,即是我大理軍民最後之堡壘!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杜文秀在此立誓,必與諸位,同殉此城!”
    “同殉此城!”馬國忠第一個嘶吼出聲,聲音劈裂,帶著血沫。緊接著,廳內殘存的將領和親衛,無論傷得多重,都掙紮著挺直了身體,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出悲壯的吼聲:“同殉此城!同殉此城!”
    這吼聲,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咆哮,短暫地壓過了炮火,在搖搖欲墜的帥府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炮火依舊在持續,無情地摧毀著每一寸尚能立足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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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文秀拒絕了親兵的攙扶,獨自一人,拖著沉重的步伐,穿過被炸得如同廢墟般的庭院,走向帥府後門。
    那裏,連接著被臨時征用為傷兵營和婦孺避難所的南門清真寺。
    寺門高大的拱券上,精美的經文雕刻被炮彈削去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也布滿焦痕。
    寺內的大殿裏,擠滿了人。
    刺鼻的血腥味和藥草味混合著絕望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裏。
    地上鋪著草席和破布,躺滿了呻吟的傷兵。
    角落裏,婦女緊緊摟著驚恐哭泣的孩子,老人們閉著眼,嘴唇翕動,默念著經文。幾位阿訇穿梭在傷者之間,低聲安慰,為他們做最後的“討白”懺悔祈禱)。
    一個不過七八歲的男孩,頭上纏著滲血的布條,蜷縮在角落裏,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布偶,睜著驚恐的大眼睛,望著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殿頂。
    杜文秀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腳步微微一頓。
    他走過去,蹲下身,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撫了撫男孩的頭。
    男孩瑟縮了一下,但當看清是杜文秀時,眼中的驚恐似乎淡去了一絲,隻剩下深不見底的茫然。
    杜文秀喉頭滾動了一下,想說些什麽安慰的話,最終卻隻是用力捏了捏男孩瘦弱的肩膀,然後默默地站起身。
    他環視著這擁擠、絕望卻依然堅守著最後一絲尊嚴和信仰的殿堂,目光掃過每一張痛苦或麻木的臉。
    大殿的穹頂在炮火的震動中簌簌落灰,古老的梁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知道,這裏,連同帥府,都已是風中之燭,隨時會在下一輪更猛烈的炮擊中化為齏粉。
    他默默地轉身,走出了清真寺。
    當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外的硝煙中時,大殿裏,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阿訇蒼涼而悠長的誦經聲,穿透了炮火的轟鳴,清晰地響起:“……我們確是真主所有的,我們必定隻歸依他……”古蘭經文)
    那聲音,如同黑暗中的一縷微光,帶著穿透生死的寧靜力量,追隨著杜文秀,融入了外麵那片血與火的煉獄。
    夜幕,如同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屍布,沉沉地覆蓋下來,將大理城徹底吞沒。然而,這黑暗並非寂靜。
    相反,它被無數撕心裂肺的聲響所充斥——持續不斷的炮火轟鳴如同永不停歇的喪鍾;
    房屋在燃燒,木料發出劈啪的爆裂聲;傷者垂死的呻吟;
    女人壓抑的、絕望的啜泣;還有……一種新的、更加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獄惡鬼挖掘墳墓般的沉悶聲響——喀嚓…喀嚓…喀嚓…這聲音從地底深處傳來,帶著一種陰冷、固執的穿透力,仿佛無數巨大的蟲豸正在啃噬著這座城市的根基。
    清晰地震動著每一個倚靠在斷壁殘垣上疲憊不堪的義軍士兵的腳底板。
    帥府臨時指揮所,一間僅剩三麵牆壁、屋頂開了天窗的偏廳內。
    油燈的火苗在爆炸氣浪的衝擊下瘋狂搖曳,將杜文秀和他身邊僅存的幾名核心將領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布滿裂縫的牆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馬國忠單膝跪地,耳朵死死貼在一塊被水浸濕的牛皮上,牛皮的另一端則緊緊壓在地麵。
    他臉色鐵青,額頭上全是冷汗,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驚駭:“大帥!地下!清妖在挖地道!不止一條!方向……方向直指帥府正堂和東麵那座小寺的根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地道!這是最古老也最致命的攻城手段之一。
    一旦讓清軍在地基下埋設足夠的火藥,整個帥府和旁邊的清真寺都將被炸上天!
    杜文秀猛地站起身,動作牽扯到臂上的傷口,劇痛讓他眉頭緊鎖,但他此刻已全然不顧。
    “反掘!”他斬釘截鐵地低吼,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立刻!在帥府院牆內側,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給我往下挖!挖深坑!灌水!用煙熏!絕不能讓他們得逞!快去!”
    命令被嘶喊著傳遞下去。帥府內殘存的、還能動彈的士兵,立刻丟下手中的武器,抓起鐵鍬、鋤頭,甚至徒手,在搖搖欲墜的院牆內側,朝著那地底傳來的恐怖挖掘聲方向,瘋狂地向下挖掘!泥土飛濺,汗水混著血水流淌。
    然而,人力何其有限!他們挖出的坑道,在清軍專業工兵多線並進、日夜不停的瘋狂挖掘麵前,顯得杯水車薪。
    地底傳來的“喀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如同死神逼近的腳步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時間,在絕望的挖掘和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杜文秀站在帥府正堂前的石階上,手緊緊握著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死死盯著院中那幾個奮力挖掘的深坑,聽著那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腳底下的挖掘聲,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突然!
    “轟——!!!!”
    一聲比之前所有炮擊加起來還要恐怖百倍的巨響,如同九霄之上的神罰之錘,猛地砸在帥府東側!不是一處,而是連續數聲!整個大地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從地下狠狠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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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文秀隻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來,整個人被狂暴的氣浪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摔在幾丈開外的瓦礫堆裏!
    耳朵裏瞬間隻剩下尖銳的、持續的蜂鳴,眼前一片漆黑,五髒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
    當他掙紮著,甩掉頭上的碎石和塵土,艱難地抬起頭時,看到的景象讓他血液幾乎凍結!
    帥府東側那座原本還算完好的小清真寺,連同它旁邊的一段帥府院牆,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冒著滾滾濃煙和烈焰的深坑!無數的磚石、木梁、殘破的肢體……被拋向高空,又如同隕石般狠狠砸落下來,將附近的一切夷為平地!火光衝天而起,將半個大理城映照得一片血紅!巨大的煙塵如同沙塵暴般席卷開來,瞬間吞噬了帥府前院!
    “完了……”一個距離爆炸點稍遠、僥幸活下來的士兵,看著那地獄般的景象,喃喃自語,眼神渙散,手中的兵器“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清軍處心積慮的地道爆破,目標並非帥府主體,而是其側翼的防禦支撐點!這座小寺的徹底毀滅,不僅炸塌了帥府東麵的屏障,更在義軍最後的核心防線上,撕開了一個致命的、無法填補的巨大缺口!
    “殺啊!!!”
    震天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從濃煙和火光的外圍爆發出來!
    借著爆炸造成的混亂和火光指引,早已蓄勢待發的清軍精銳,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群,從那個剛剛被炸開的、冒著濃煙和烈焰的巨大缺口處,瘋狂地湧了進來!
    刀槍的寒光在火光的映照下連成一片死亡的浪潮,瞬間衝垮了爆炸邊緣殘存的、寥寥無幾的抵抗!
    帥府,這大理政權最後的心髒,徹底暴露在了清軍的刀鋒之下!最後的防線,在驚天動地的爆炸和隨之而來的洶湧人潮中,土崩瓦解!
    帥府前院,已徹底淪為血肉磨坊。巨大的爆炸坑還在冒著黑煙,灼熱的氣浪扭曲著視線。
    燃燒的木料劈啪作響,濃煙滾滾。清兵如同決堤的洪水,源源不斷地從那個被炸開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巨大豁口湧入。
    他們踏過滾燙的瓦礫和同伴、敵人的屍體,麵目猙獰,揮舞著沾血的兵器,嚎叫著撲向帥府殘存的主體建築。
    “頂住!堵住缺口!”馬國忠的聲音已經完全嘶啞,帶著血沫。
    他像一頭困在陷阱中的受傷猛虎,揮舞著一柄不知從何處搶來的沉重鐵錘,帶著身邊僅存的十幾名親兵,死死擋在帥府正堂前的石階下。
    鐵錘每一次掄出,都帶著沉悶的骨裂聲,將衝上來的清兵砸得筋斷骨折。但清兵實在太多了,倒下幾個,立刻就有更多的湧上,刀槍如林,將他們死死圍在中間。
    馬國忠身上又添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動作已明顯遲緩,每一次格擋都顯得異常吃力。
    杜文秀被兩名親兵死死拽著,拖離了最前沿的死亡漩渦。
    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得胸腹劇痛,剛才的爆炸衝擊顯然讓他受了內傷。
    素色的戰袍早已被鮮血、煙灰和泥土徹底染透,左臂的舊傷崩裂,鮮血再次染紅了粗陋的包紮。
    他手中的長刀在剛才的爆炸中脫手,此刻他扶著一根被炸斷的廊柱,劇烈地喘息著,目光卻如同鷹隼般掃視著整個混亂血腥的戰場。
    帥府正門方向,激烈的喊殺聲驟然升高了一個調門!又一波清軍精銳突破了大門,狂湧而入,與院內的殘存義軍絞殺在一起。
    整個帥府,四麵八方都是敵人,如同怒濤中的孤島,眼看就要被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突兀的景象,如同冰冷的毒針,狠狠刺入了杜文秀的眼簾!
    在帥府正門內側,那個原本由楊榮親信部隊把守、此刻卻幾乎看不到激烈抵抗跡象的區域!緊閉的、厚重的帥府西門——那道連接著相對平靜的後街、被視為最後逃生通道之一的門戶——竟然在緩緩開啟!
    不是被撞開,不是被炸開,而是被人從裏麵,緩緩地、無聲地拉開了!
    沉重的木門發出艱澀的“吱呀”聲,在這片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竟顯得如此清晰而詭異!門縫越開越大,露出了門外黑洞洞的後街。緊接著,一支火把被高高舉起,在門口用力地、有規律地左右搖晃了三下!
    那動作,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諂媚和急切的信號意味!
    幾乎就在火把信號發出的同時,後街深處,原本寂靜的黑暗中,驟然亮起了無數火把!
    如同沉睡的毒蛇睜開了眼睛!密集的腳步聲如同悶雷般響起,一支早已埋伏多時的清軍精銳,如同黑色的洪流,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地衝進了帥府西門!
    為首一員清將,策馬提刀,正是楊玉科麾下悍將,李維述!
    “西門!西門開了!清妖從西門進來了!”絕望的吼聲在帥府各處響起,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本就搖搖欲墜的防線,瞬間徹底崩潰!殘存的義軍士兵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盡,被巨大的絕望和背叛感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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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人放棄了抵抗,如同木偶般呆立原地,隨即被蜂擁而上的清兵砍倒。
    “楊——榮——!!!”杜文秀猛地挺直了身體,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怒吼!
    那聲音飽含著衝天的怒火、刻骨的恨意和無盡的悲涼,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嘯,竟短暫地壓過了周圍的喊殺!他看到了!
    在西門內側的陰影裏,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被幾個親兵簇擁著!那張曾經無比信任、視為股肱的臉上,此刻堆滿了諂媚、急切和掩飾不住的恐懼,正對著策馬衝入的李維述點頭哈腰,嘴裏飛快地說著什麽,手指還急切地指向帥府正堂的方向!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杜文秀的喉嚨!他死死咬住牙關,將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幾晃,被身後的親兵死死扶住。
    他推開親兵的手,用盡全身力氣站穩。目光,死死釘在楊榮那卑躬屈膝的身影上,仿佛要將那個叛徒的影子,用眼神燒穿、刻進地獄的最深處!
    完了。一切都完了。最後的堡壘,從內部被最信任的人,親手打開了地獄之門。
    “大帥!快走!從後門去清真寺!那裏地道……”馬國忠渾身浴血,如同血葫蘆般衝殺回來,鐵錘上掛滿了碎肉和腦漿,嘶聲吼道。
    他身邊隻剩下兩三個同樣傷痕累累的親兵。
    杜文秀卻猛地一揮手,打斷了他。
    他最後望了一眼那個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無比醜陋的叛徒身影,又迅速掃過這片屍山血海、烈焰焚城的帥府前院,目光所及,皆是破碎的旗幟、倒下的弟兄、獰笑的敵人……。
    這座他為之奮鬥半生、寄托了無數回民和各族百姓希望的城池,此刻隻剩下毀滅的烈焰和絕望的哀鳴。
    那目光中,有痛,有恨,有無盡的蒼涼,但最終,都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
    “國忠,”杜文秀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如同凍結的寒潭,“帶剩下的弟兄……護著寺裏的老弱婦孺……能走一個……是一個。”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會身後馬國忠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清兵越來越近的吼叫。
    他猛地轉身,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拖著那條受傷的手臂,踉蹌卻無比堅定地,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帥府正堂那血跡斑斑的石階。
    正堂那扇雕刻著精美花紋、象征著大理政權威嚴的朱漆大門,此刻半掩著,門板上布滿刀痕箭孔。
    門內,是更深沉的黑暗,仿佛巨獸的口。
    杜文秀走到門前,腳步頓住。他緩緩抬起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撫過門板上冰冷而粗糙的裂痕。
    指尖傳來木質的觸感和早已幹涸發黑的血跡的粘膩。他最後抬起頭,望向帥府上空那片被火光映成詭異暗紅色的天空,望向遠處清真寺尖頂模糊的輪廓,望向這座在血與火中痛苦呻吟、走向終焉的城池。
    他眼中,沒有淚,隻有一片燃燒殆盡的灰燼。
    然後,他猛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象征著終結的大門。
    身影,決絕地沒入了門內那片無邊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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