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何處乘龍帶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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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白的燭火在銅燭台上搖曳,像垂死者最後幾縷飄忽的氣息,在梁府世業堂空曠的正廳裏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
    空氣凝滯沉重,彌漫著濃烈的藥味與若有似無的陳腐氣息。
    梁治達躺在楠木大床上,薄被下的身軀幾乎看不出起伏,隻剩一張枯槁蠟黃的臉露在外麵,顴骨高聳,眼窩深陷。
    老管家梁福佝僂著腰,幾乎將耳朵貼在老人幹裂的嘴唇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裏。
    “群英……”梁治達的聲音如同秋風刮過幹枯的蘆葦叢,微弱卻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執拗,“……那孩子……找……找回來……”
    “老爺,您放心,放心……”梁福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湘中口音,一遍遍應著,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滾落在梁治達青筋畢露的手背上,“老奴記下了,拚了這把老骨頭,也一定……一定把孫少爺尋回來……”
    梁治達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裏艱難地轉動了一下,渾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描金繪彩卻已黯淡的房梁,投向某個遙遠不可及的地方。
    他的嘴唇又翕動了幾下,最終,那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
    攥著梁福手腕的枯手驟然一鬆,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錦緞被麵上。
    正廳裏死寂了片刻,隨後,壓抑的、細碎的啜泣聲從角落裏彌漫開來,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這曾經煊赫無比的宅邸。
    世業堂巨大的空間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棺槨。
    次日,北方的驛馬踏著晨霜,帶來直隸總督曾國藩的哀思。
    素白的挽聯展開,墨跡淋漓,力透紙背:
    有人半夜持山去
    何處乘龍帶雨來
    梁福顫抖著雙手,與幾位族老一同將挽聯懸於靈堂最顯眼處。
    白紙黑字,沉甸甸地壓在所有人心頭。有略通文墨的族親低聲議論:“‘半夜持山去’……這是說咱梁家的根,被硬生生挖走了啊,指的不正是群英孫少爺麽?”
    另一人歎息更深:“‘乘龍帶雨來’……曾大人這是盼著孫少爺能像乘龍的天人一樣,帶著甘霖福澤回來……
    唉,可這‘雨’,又從哪裏來呢?” 言下之意,梁家這株根脈被挖的大樹,早已是枯木難逢春了。
    沒人知道,就在那挽聯被懸起的時刻,在湘中千裏之外,崎嶇難行的貴州驛道上,一輛破舊的騾車正搖搖晃晃,艱難前行。
    車輪碾過碎石,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車簾被一隻小手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少年清瘦的臉龐,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正是梁群英。
    他望向車外連綿不絕、在薄霧中顯得格外猙獰的黛青色山巒,眼神茫然。
    車廂裏光線昏暗,他的母親梁陳氏將他拉回身邊,用一件半舊的夾襖裹緊他單薄的身體。
    低聲道:“英兒,莫看了,山路還遠,閉眼歇會兒。”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強壓下去的驚惶和深重的哀傷,眼角的細紋裏刻滿了風霜與未幹的淚痕。
    她緊緊摟著兒子,仿佛那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車輪轆轆,碾過崎嶇的山道,也碾過無聲流淌的歲月。
    湘中世業堂那場盛大的喪事早已被時光塵封,如同老宅門楣上剝落的金漆。
    唯有梁福,年複一年地奔波打探,白發爬滿了雙鬢,腰背彎得更低,卻始終沒有梁群英母子的確切音訊。
    希望如同寒夜裏的燭火,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在凜冽的風中飄搖欲熄!
    多年時光如箭,倏忽而過。
    總督府深處,一處精巧雅致的別院張燈結彩,大紅的綢緞從廊下垂到階前,在暮春微醺的風裏輕輕拂動。窗欞上貼著精巧的“囍”字剪紙,連回廊下的石階都被仆役擦洗得光可鑒人。
    夜風送來前院隱隱的喧囂——賀客盈門,絲竹悠揚,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那是總督嫁女的盛大喜宴。
    與此地的熱鬧喧囂截然不同,新房之內卻是一片沉靜。
    一對粗如兒臂的龍鳳喜燭在紫檀木燭台上熊熊燃燒,跳躍的燭光將整個房間染成一片溫暖而朦朧的橘紅。
    燭淚緩緩堆積,如同凝固的琥珀。
    梁群英坐在鋪著大紅錦被的婚床邊,身上簇新的吉服紋飾繁複,腰間的玉帶溫潤生光,卻襯得他臉上並無多少新婿的喜氣。
    他身姿依舊挺拔,隻是眉宇間沉澱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疏離與沉鬱,仿佛一層無形的隔膜,將他與周遭的喧鬧喜慶隔絕開來。
    他微微側著頭,目光落在梳妝台前那個端坐的身影上。
    劉月娥安靜地坐在菱花銅鏡前。兩名陪嫁的丫鬟早已被她屏退。
    鏡麵光滑如水,清晰地映出她盛裝的模樣。
    鳳冠霞帔,珠翠環繞,每一件都價值連城,彰顯著總督千金的尊貴身份。
    然而,燭光映照下,她臉上沒有新嫁娘慣有的嬌羞與期待。
    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眸,透過鏡麵,平靜地回望著鏡中的自己,也仿佛穿透了這滿室的喜慶華彩,看到了更深、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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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冷靜,輕輕拂過鳳冠上垂下的流蘇。
    金珠碰撞,發出細微而清冷的脆響。她的動作優雅而緩慢,像是在完成一項早已熟稔的儀式,又像是在確認著什麽。
    “這門親事……”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打破了新房的寂靜,像一塊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深潭。
    “父親允諾梁家伯父的。”她並未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鏡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上,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若非要報梁叔父當年在月亮穀舍身相救的大恩,父親豈會將我嫁入早已沒落的梁家?”
    梁群英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投向鏡中那張沉靜的側臉。
    鏡中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燭光跳躍,在她精致的眉眼間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麽波瀾,那雙沉靜的眼眸坦然地迎上梁群英探究的視線。
    沒有委屈,沒有怨懟,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澄澈與平靜。
    “我姓劉,你是梁家的兒子。”
    她的聲音平穩如水,清晰地流淌在紅燭燃燒的細微劈啪聲中,“父親重諾,我亦知恩。這便夠了。”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梁群英看著那雙眼睛,那裏麵沒有他預想中的任何情緒,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這份平靜,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種反應都更讓他感到意外,甚至……一絲莫名的觸動。
    多年來漂泊沉浮,習慣了世情冷暖,看多了各種嘴臉,卻從未見過如此坦然接受命運安排卻又如此清醒的眼神。
    她不是在抱怨,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一個關於報恩、關於責任、關於兩個家族沉重過往的事實。
    這份清醒的承擔,像一塊石頭,投入他心中那潭沉寂多年的死水,漾開一圈圈他未曾預料到的漣漪。
    “所以,”梁群英的聲音有些發澀,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未曾離開她的臉,“你嫁的,隻是雲貴總督劉嶽昭為報恩而許給梁家的一個承諾?”
    劉月娥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轉瞬即逝,幾乎難以捕捉。
    她沒有直接回答,反而站起身來。大紅的嫁衣裙擺如水般流淌過光潔的地麵。
    她走到桌邊,拿起那把纏著紅綢的銀質酒壺,將兩隻小巧的玉杯斟滿。
    琥珀色的酒液在燭光下蕩漾著溫潤的光澤。
    她端起一杯,穩穩地走到梁群英麵前,將另一杯遞給他。
    她的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世家女子特有的優雅儀態。
    “這杯酒,”她看著他,沉靜的眼眸裏映著跳動的燭火,“敬梁叔父在天之靈。”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也敬我們……往後在梁家應盡的本分。”
    她的目光坦蕩而平靜,沒有絲毫閃躲。梁群英看著她手中的玉杯,又看向她的眼睛。
    在那片深潭般的沉靜之下,他仿佛看到了一種無聲的力量,一種與他骨子裏那份因漂泊而生的沉鬱截然不同、卻同樣堅韌的東西。
    他沉默片刻,終於伸手,接過了那杯酒。指尖相觸的瞬間,玉杯冰涼,她的指尖卻帶著一絲暖意。
    兩隻玉杯輕輕碰在一起,發出“叮”的一聲清響,在寂靜的新房裏顯得格外悠長。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梁群英閉上眼,野雞坡那濃得化不開的血霧、父親胸前那支猙獰的弩箭、劉嶽昭那聲泣血的悲嚎誓言……
    無數畫麵在烈酒的灼燒感中翻騰、撞擊。
    再睜眼時,他看著眼前這個一身大紅嫁衣、眼眸沉靜如水的女子,心頭那份因命運撥弄而生的隔閡與疏離,似乎被這杯酒,也被她這份清醒的平靜,悄然融化了一絲縫隙。
    燭淚無聲滴落,堆積在燭台上,如同凝固的時間。
    湘中腹地,連綿的丘陵在暮春的細雨中呈現出一種近乎憂鬱的深綠。世業堂那曾經煊赫的門庭,在迷蒙的雨絲中顯出一種揮之不去的頹敗。
    朱漆大門上的銅釘早已鏽跡斑斑,門楣上“世業堂”三個鎏金大字也已黯淡無光,雨水順著殘破的瓦當滴滴答答落下,在門前的青石板上鑿出一個個小小的凹氹。
    一輛裝飾樸素卻透著內斂氣度的青呢馬車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路,在緊閉的大門前緩緩停住。車夫跳下車轅,放下腳凳。
    車簾掀開,梁群英率先下車。他穿著一身深青色的直綴長衫,料子普通,卻漿洗得幹幹淨淨,熨帖地襯出挺拔的身姿。
    雨水打濕了他的肩頭,帶來一絲涼意。他抬起頭,望著眼前這座陌生又似乎纏繞著血脈感應的巨大宅邸。
    高聳的院牆,斑駁的牆麵爬滿了深綠的苔蘚,幾處牆皮剝落,露出裏麵灰黃的土坯。
    一種沉重的、混合著腐朽與記憶的氣息無聲地彌漫在潮濕的空氣裏,沉甸甸地壓上他的心頭。
    緊隨其後,劉月娥在貼身丫鬟的攙扶下也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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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今日隻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發髻間簪著一支簡單的白玉簪,通身上下再無多餘飾物,素淨得與這衰敗的府邸幾乎融為一體。
    然而,那份沉靜的氣度卻未曾減損半分。她安靜地站在梁群英身側半步之後,目光同樣投向那緊閉的大門,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隻是來赴一場尋常的探訪。
    梁福早已得了消息,帶著幾個同樣老邁的仆役,顫巍巍地打開了沉重的門扉。
    吱呀——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寂靜的雨中格外刺耳。
    門內,光線昏暗,一股混合著塵土、黴味和舊日時光的陳舊氣息撲麵而來。
    “孫……孫少爺?”梁福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梁群英的臉,嘴唇哆嗦著,老淚縱橫,“老奴……老奴梁福……給您……磕頭了!”說著就要屈膝跪倒。
    梁群英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老人的胳膊。
    入手處,老人的手臂枯瘦如柴,微微顫抖著。“福伯,不必如此。”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回來了……真回來了……”梁福泣不成聲,隻是反複念叨著,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抓住梁群英的衣袖,仿佛生怕眼前的人隻是幻影。
    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府內。一些族老和旁支親眷聞訊,紛紛從各個角落聚攏過來,擠在門廳通往內院的廊下。
    他們竊竊私語,目光如同探針,在梁群英身上逡巡,帶著審視、好奇、疑慮,甚至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疏離與冷淡。
    “這就是當年被帶走的那個孩子?”
    “模樣……倒是依稀有點老太爺年輕時的影子……”
    “旁邊那個……就是他媳婦?不是說娶的是總督家的小姐?怎麽如此素淨?”
    “誰知道呢……這麽多年杳無音信,突然回來,誰知是真是假……”
    “聽說當年他娘是負氣走的,指不定在外頭……”
    那些並不友好的低語如同細小的蚊蚋,嗡嗡地鑽入耳中。
    梁群英的麵容沉靜如水,隻是下頜的線條微微繃緊了一瞬。他扶著梁福,準備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立於他身後的劉月娥,忽然動了。
    她沒有看那些議論紛紛的族人一眼,蓮步輕移,越過梁群英,徑直走到了世業堂那布滿歲月痕跡、顯得空曠而肅穆的正廳中央。
    她站定的位置,恰好是當年梁治達咽氣的那張楠木大床前方。廳內光線晦暗,隻有幾縷天光從高處的窗欞斜射下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
    在滿堂驚疑、探究、甚至帶著輕蔑的目光聚焦之下,劉月娥緩緩地、一絲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素淨的衣袖。
    然後,她麵向廳堂深處,那裏懸掛著梁氏曆代先祖的畫像,其中一幅新掛上去的,正是梁治達威嚴的遺容。
    她雙手交疊於身前,身姿挺直如修竹,緩緩地、莊重地屈膝,跪了下去。
    這一個動作,如同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竊竊私語瞬間消失了。
    偌大的廳堂裏,隻剩下雨水敲打屋簷的單調聲響,以及她裙裾拂過地麵時發出的細微窸窣。
    她抬起眼眸,目光沉靜地掃過廳中那些神色各異的梁家族人。
    那目光既不銳利逼人,也不卑微討好,隻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卻奇異地讓那些喧囂的質疑和窺探都沉寂了下去。
    清越而沉穩的聲音,在寂靜的正廳裏清晰地響起,如同玉磬輕擊:
    “兒媳劉氏,”她微微停頓,清晰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劉月娥。”
    目光最終落回到梁群英身上,帶著一種無聲的堅定,然後再次轉向廳堂深處,對著那些沉默的畫像,也對著所有驚疑不定的族人:
    “隨夫君梁群英,歸宗認祖。”
    話音落下,她雙手按地,額頭輕輕觸碰到冰冷光滑的青磚地麵,行了一個無可挑剔、莊重至極的叩拜大禮。
    時間仿佛凝固了。梁福的抽泣聲哽在喉嚨裏。
    那些族老們臉上的疑慮、冷淡、疏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瞬間被驚愕與難以置信所取代。
    總督千金!她竟如此自承身份,如此鄭重其事地行此大禮!那份沉靜的氣度,那份坦然的自持,那份不容置疑的“歸宗”宣告,像一道無聲卻強大的力量,瞬間擊碎了所有輕慢的揣測。
    梁群英站在門口,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他看著廳堂中央那個跪拜在地的素白身影,看著她挺直的背脊,心中那潭沉寂多年的死水,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洶湧而複雜的情感猛烈衝擊著。
    父親的囑托,祖父的遺願,家族的衰微,漂泊的艱辛,還有眼前這個女子以如此決絕姿態宣告的歸屬……無數過往的碎片在腦海中翻騰、碰撞、融合。
    一股滾燙的暖流,夾雜著遲來的歸屬感與沉甸甸的責任,猛地衝上眼眶,灼熱難當。
    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陳腐與潮濕的氣息湧入肺腑,卻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沉重的踏實。
    他不再猶豫,邁開腳步,踏著青磚上劉月娥剛剛叩拜過的位置留下的無形印記,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向正廳深處,走向先祖的畫像,走向他血脈的源頭,也走向他無法回避的未來。
    他的腳步落在積塵的地麵上,發出輕微卻堅定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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