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文廟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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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南的雨季,總是來得又急又猛。
攻陷大理城後第一個夏天,老天爺似乎格外陰鬱,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蒙自城頭上,沉甸甸的,仿佛吸飽了水的破棉絮,隨時要擠出令人窒息的汁液來。
空氣濕熱粘稠,石板縫隙裏的苔蘚瘋長,綠得發黑,踩上去滑膩膩的。
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黴腐氣,混雜著街角馬糞和劣質煙草的味道,直往人鼻孔裏鑽,悶得人胸口發慌。
這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並非全然來自天氣。
城東那座矗立了百餘年的文廟,朱紅的宮牆在連綿的雨水中浸泡得有些發暗,琉璃瓦頂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唯有大成殿飛簷下懸掛的“萬世師表”巨匾,依舊透著一股沉甸甸的莊嚴。
這裏,是蒙自城的魂,是萬千讀書人心頭的聖地,是禮樂文章、仁義道德在這邊陲之地生根發芽的象征。
平日裏,即使是最頑劣的孩童,經過門前也會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
然而此刻,文廟前寬闊的泮池廣場上,卻彌漫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緊張,沉重得如同頭頂欲墜的烏雲。
幾十個身著深藍號衣的清兵,個個腰挎佩刀,麵無表情地分列在宮門兩側,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
他們麵前,是黑壓壓一片沉默的蒙自百姓。
有須發皆白、拄著拐杖的老者,有抱著孩子、麵帶驚惶的婦人,更多的是青壯的漢子,穿著粗布短褂,黝黑的臉上刻著風霜和此刻無法言說的憤懣。
人群像一塊巨大的、凝固的墨塊,無聲地堵在文廟前,隻有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咳嗽聲在濕熱的空氣中浮動。
不安像水底的暗流,無聲卻洶湧地撞擊著每個人的胸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宮門內,仿佛裏麵正醞釀著一場吞噬一切的雷暴。
宮門之內,氣氛更是劍拔弩張。
幾個穿著沾滿泥漿馬靴、套著不合時宜的厚重呢絨外套的法國人,正圍著一堆奇形怪狀的儀器忙碌。
一個留著濃密八字胡、眼神銳利如鷹的瘦高個,正是法國工程師杜普雷。
他手裏捏著一張攤開的藍圖,對著大成殿前那座巍峨的欞星門牌坊指指點點,嘴裏蹦出一連串又快又硬的法語指令,聲調裏滿是不耐煩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權威。
幾個本地被臨時征召來的苦力,麵如土色,拿著粗大的繩索和撬棍,畏畏縮縮地站在牌坊巨大的石柱下,手腳都在微微發抖。
他們腳下,是碎裂的青磚和散落的琉璃瓦殘片。
“快!動作快!”杜普雷的翻譯,一個油頭粉麵、穿著綢緞馬褂的年輕人,用帶著京腔的官話尖聲催促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苦力臉上。
“杜普雷先生說了,這堆礙事的石頭,今天必須清掉!鐵路要取直,懂不懂?直!耽誤了法蘭西的大事,你們幾個腦袋夠砍?”
“使不得啊!大人!”一聲蒼老而顫抖的呼喊撕裂了這緊張的氣氛。
老秀才陳硯齋,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青色長衫,從一群同樣身著儒服、麵如寒霜的士子中踉蹌著衝了出來。
他白發蕭疏,枯瘦的身體在寬大的衣衫裏顯得格外單薄,卻像一株倔強的老鬆,挺立在牌坊巨大的陰影下,正對著杜普雷和他身邊那幾個持槍的法國士兵。
老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指向那雕梁畫棟、刻滿祥雲瑞獸的欞星門牌坊,聲音因極度的悲憤而嘶啞變調。
“此乃我華夏文脈所係!孔聖先師棲靈之所!動此一磚一瓦,便是毀我蒙自文心,斷我滇南教化之根!天理不容!祖宗不容啊!”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庭院裏回蕩,帶著一種絕望的控訴力。
幾個年輕些的士子也忍不住向前一步,怒視著那些金發碧眼的闖入者,拳頭在袖中捏得咯咯作響。
杜普雷似乎被這突然的阻撓惹得更加煩躁。
他微微眯起那雙冰冷的藍眼睛,嘴角向下撇出一個輕蔑的弧度。
他並未去看那激動得渾身發抖的老秀才,而是直接轉向身旁那個一臉諂媚的翻譯,冷冷地吐出一串法語,那語氣,如同在驅趕一隻聒噪的蒼蠅。
翻譯立刻挺直了腰板,對著陳硯齋和眾士子,用更大的、帶著威脅的嗓門喊道:
“老東西!杜普雷先生沒工夫聽你這些酸腐之論!什麽文脈武脈?法蘭西的鐵路,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識相的趕緊滾開!再敢阻撓工程,格殺勿論!”
最後四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同時,那幾個法國士兵像是得到了無聲的指令,嘩啦一聲,動作整齊劃一地將肩上背著的後膛步槍端平,黑洞洞的槍口,冷酷地指向了牌坊下那群手無寸鐵的讀書人。
冰冷的金屬在陰沉的天空下泛著幽光,死亡的威脅瞬間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空氣凝固了。
陳硯齋老秀才的身體猛地一晃,仿佛被那冰冷的槍口和無恥的威脅抽去了所有力氣。
他布滿皺紋的臉瞬間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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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幾支指向他胸膛的異國火器,又緩緩抬起,越過冰冷的槍管,看向牌坊後巍峨的大成殿,看向那高高懸掛、象征著文明傳承的“萬世師表”巨匾。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是一種信仰崩塌、精神支柱被強行碾碎的極致痛苦。
“文脈……教化……天理……”老人喃喃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心肺裏硬擠出來,帶著血沫。
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頭頂那塊神聖的匾額,仿佛要用盡最後的力氣去觸摸那遙不可及的榮光。
杜普雷徹底失去了耐心。他那張冷硬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種工程進度被打擾的純粹厭煩。
他猛地一揮手,如同揮開眼前的蚊蚋,對著翻譯厲聲命令:“動手!拆!”
“是!”翻譯尖聲應和,隨即朝著那群瑟縮的苦力咆哮,“聾了嗎?拆!給我砸!”
幾個苦力被吼得渾身一哆嗦,在槍口的威逼下,終於狠下心腸,咬著牙,將繩索套上了牌坊那雕著蟠龍的石柱,舉起沉重的撬棍,狠狠楔入石基與磚縫的連接處。
“住手——!”
陳硯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那聲音不似人聲,充滿了絕望的獸性。
這聲淒厲的呼喊,成了壓垮他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時間,在那一刻似乎被無限拉長、扭曲。
就在撬棍砸向石基、發出第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悶響——“哐當!”——的瞬間,陳硯齋那枯瘦的身軀裏,猛然爆發出一種與其年齡和孱弱外表絕不相稱的、火山噴發般的力量!
他不再呼喊,不再爭辯,那雙渾濁的老眼裏,隻剩下一種決絕的、近乎燃燒的瘋狂光芒!
他像一顆被點燃的流星,又像一道撲向烈焰的飛蛾,用盡畢生的力氣和全部的憤怒,朝著牌坊那根最粗壯、刻著“萬仞宮牆”字樣的蟠龍石柱,一頭狠狠撞去!
“砰——!”
一聲沉悶得令人靈魂震顫的撞擊聲,重重地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聲音是如此實在,如此恐怖,仿佛不是撞在石頭上,而是撞在了一麵巨大的皮鼓上,震得空氣都嗡嗡作響。
時間仿佛凝固了。撬棍懸在半空,士兵的槍口僵直著,杜普雷臉上那抹慣常的傲慢也瞬間凍結,化作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
陳硯齋的身體,像一截失去支撐的朽木,軟軟地、無聲地沿著冰冷的石柱滑落。
他額角撞開一個觸目驚心的豁口,鮮紅粘稠的血,如同決堤的赤色溪流,洶湧而出,瞬間染紅了他花白的鬢發,浸透了他洗得發白的青色衣領。
那刺目的猩紅,更是以驚人的速度,順著石柱上蟠龍猙獰的鱗爪,向上蔓延、流淌,滴滴答答,濺落在石柱根部散落的琉璃瓦碎片上,也濺落在牌坊基座旁濕潤的泥土裏。
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是,幾滴滾燙的鮮血,竟被撞擊的力道高高甩起,如同帶著詛咒的赤色雨點,“啪嗒”一聲,不偏不倚,正正地濺落在頭頂那塊高懸的“萬世師表”金漆匾額之上!
那一點猩紅,在肅穆的金光襯托下,顯得格外刺眼、妖異,像一隻泣血的眼睛,冷冷地俯瞰著下方發生的一切。
死寂!
廣場內外,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血滴落地的聲音,“嗒…嗒…嗒…”,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短暫的死寂之後,文廟內外,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炸開!
“陳老先生——!” 牌坊下,一個年輕的士子最先反應過來,發出淒厲到變調的悲鳴,連滾帶爬地撲向倒在血泊中的老人。
其他士子也如夢初醒,悲憤的怒吼和慟哭聲瞬間爆發,如同決堤的洪水,淹沒了整個庭院:
“殺人啦!法國佬殺人啦!”
“畜生!禽獸不如!”
“血濺聖匾!天理何在啊——!”
這悲憤的狂瀾瞬間衝垮了宮門。廣場上那如墨塊般沉默凝固的人群,被這血濺聖地的慘景徹底點燃!
驚愕、恐懼,瞬間被滔天的憤怒所取代!無數雙眼睛變得赤紅,無數個聲音匯聚成震耳欲聾的咆哮:
“狗日的紅毛鬼!償命!”
“跟他們拚了!”
“衝進去!救先生!護文廟!”
人群像狂暴的怒潮,瞬間衝開了清兵那本就鬆散的警戒線。
憤怒的百姓如同掙脫了堤壩的洪流,裹挾著驚惶失措的清兵,洶湧地衝進了文廟的宮門!賣菜的漢子扔掉了扁擔,茶館的夥計拋下了茶壺,婦人抱著孩子也衝在了前麵,他們操起手邊能抓到的一切——石塊、扁擔、斷裂的桌腿,甚至隻是赤手空拳,帶著毀天滅地的怒火,撲向那些驚呆了的法國人和他們的走狗翻譯!
“攔住他們!開槍!快開槍!” 翻譯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聲都變了調,連滾帶爬地躲到杜普雷身後。
那幾個持槍的法國士兵也慌了神,看著四麵八方湧來的、如同瘋虎般赤紅著眼睛的百姓,那冰冷的紀律瞬間被本能的恐懼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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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砰!砰!砰!” 幾聲刺耳的槍響在混亂中驟然爆開!
衝在最前麵的一個漢子,肩膀猛地爆開一團血霧,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但這血腥的鎮壓,非但沒有止住怒潮,反而如同火上澆油!
“紅毛鬼開槍殺人啦——!”
“為陳先生報仇!為鄉親報仇!”
“殺光這些畜生!”
更大的怒吼聲浪排山倒海般壓來!倒下的傷者被後麵的人流瞬間淹沒。
無數雙手伸向了那幾個開槍的士兵。有人死死抱住了士兵持槍的手臂,有人用扁擔狠狠砸向他們的後背,有人則直接撲上去,用牙齒撕咬!
士兵們驚恐地發現,他們引以為傲的後膛快槍,在這人貼人、人擠人、徹底陷入癲狂的人海漩渦中,竟成了笨拙的燒火棍!他們被無數憤怒的軀體死死纏住、擠壓、推搡,連重新裝填子彈的空隙都沒有。
一個士兵的槍被硬生生奪走,另一個士兵被幾個壯漢按倒在地,拳頭和鞋底如同雨點般落下。
杜普雷被洶湧的人流推搡著,他那身考究的呢絨外套被撕開了口子,臉上也挨了不知從哪裏飛來的泥塊,狼狽不堪,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傲慢與鎮定,隻剩下滿臉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他帶來的勘測儀器被憤怒的民眾掀翻在地,昂貴的玻璃鏡頭在無數雙腳的踐踏下碎裂成齏粉。
整個文廟,徹底變成了憤怒的火山口。悲鳴、怒吼、慘嚎、槍聲、打砸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直衝雲霄,將蒙自城上空那沉甸甸的鉛雲都似乎要撕裂開來!
這場風暴的中心——那根染血的蟠龍石柱下,陳硯齋被幾個士子小心地抬到了一旁。
他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如遊絲,額頭的傷口仍在汩汩冒著血泡,將身下的青石板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紅。
年輕的士子們圍著他,有的撕下自己的衣襟徒勞地試圖止血,有的則跪在一旁,看著那濺在“萬世師表”匾額上、正緩緩向下流淌的鮮血,淚流滿麵,捶胸頓足,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陳公……陳公啊……” 一個士子撫摸著老人冰涼的手,聲音哽咽破碎,“學生無能,護不住聖廟,護不住您啊……”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灰色短褂、眼神精幹的漢子,如同泥鰍般靈活地穿過混亂的人群,擠到了這群悲憤欲絕的士子身邊。
他迅速蹲下,飛快地掃了一眼氣息奄奄的陳硯齋,壓低聲音,對著其中一位看起來是領頭的中年士子急促地說道:“張先生!巡撫大人已知悉此地之事!大人有口諭:‘適可而止,民心不可侮!’ 切記!切記!保重有用之身!” 說完,不等對方反應,便迅速起身,再次消失在憤怒喧囂的人潮之中。
那張姓中年士子渾身一震,猛地抬頭,望向總督衙門的方向,眼中悲憤的淚水瞬間被一種複雜的光芒所取代——有震驚,有領悟,更有一種沉重的、豁出一切的決絕。
“諸位同窗!” 他猛地站起身,聲音因激動和悲憤而嘶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陳公以血醒世!聖匾蒙塵!此乃我輩讀書人奇恥大辱!罷市!守廟!不討回公道,不保全文廟一磚一瓦,我等便跪死在這聖賢階前!讓這蒙自城,讓這天地神明,都看著!”
“罷市!守廟!”
“跪死階前,以謝先師!”
悲壯的呼號在血與火的混亂中響起,迅速點燃了所有讀書人的心火。
他們不再徒勞地去衝擊那些被圍困的法兵,而是相互攙扶著,整理著被撕破的衣冠,臉上帶著淚痕和血汙,眼神卻異常堅定。
他們一步步退回到大成殿前那高高的月台之下,麵朝著殿內莊嚴的孔子聖像,也麵朝著殿外那混亂的戰場,一個接一個,沉默而莊重地跪了下去。
膝蓋撞擊在冰涼堅硬、沾染著泥汙和血跡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先是十幾個,然後是幾十個,上百個……越來越多的士子匯聚過來。
他們或白發蒼蒼,或稚氣未脫,此刻都挺直了脊梁,如同風雨中沉默的石像,無聲地跪滿了整個文廟的庭院。
雨水混合著淚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滑落,滴在染血的青石上。
他們的沉默,比剛才的怒吼更具力量,如同一道無聲的堤壩,築在了聖廟之前,也築在了所有目睹這一幕的蒙自百姓心頭。
文廟內外的喧囂,因為這突然出現的、沉默而莊嚴的跪姿,出現了短暫的凝滯。即使是那些陷入狂暴的民眾,看著這群跪在血泊與泥濘中的讀書人,動作也不由得慢了下來。
一種更為深沉、更為悲愴的力量,開始在空氣中彌漫。
混亂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飛進了戒備森嚴的雲貴總督行轅。
簽押房內,檀香的氣息也無法驅散那份凝重。
巡撫岑毓英,這位封疆大吏,身著便服,正背對著門,負手而立,望著窗外巡撫衙門裏被雨水打得一片狼藉的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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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量不高,但肩背挺直如鬆,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磨礪出的沉穩。
雨水敲打窗欞的聲音,單調而急促。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沉寂。
一個穿著五品白鷳補服的武官,正是負責蒙自城防的參將,帶著一身水汽和驚惶衝了進來,單膝跪地,聲音急促:
“稟大人!文廟那邊……出大事了!法國人強拆牌坊,一個老秀才……當場撞柱身亡!百姓暴動,圍住了法國兵!法夷開了槍,傷了幾個百姓!現在……現在文廟內外亂成一鍋粥!士子們跪滿了院子,全城店鋪都關門罷市了!大人,情勢萬分危急,標下……標下請令,速調撫標營、督標營精銳彈壓!遲恐生變啊!若法國人再有死傷,朝廷怪罪下來……”
岑毓英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有兩道濃眉深深鎖緊,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掃過參將那張因焦急而漲紅的臉,最終落在他沾滿泥點的官靴上。房間裏隻剩下窗外嘩嘩的雨聲和參將粗重的喘息。
“彈壓?”岑毓英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沉穩,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在玉盤上。
“彈壓誰?是彈壓那些被逼得家破人亡、祖宗牌位都要被掀了的百姓?還是彈壓那些血濺聖廟、以死明誌的讀書種子?”
他微微一頓,目光轉向旁邊侍立的心腹師爺,“撫台大人那邊,可有消息?”
師爺立刻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回大人,撫台大人派人傳話,言道‘民氣洶洶,事涉文廟根本,當慎之又慎。’ 並說……已‘偶感風寒’,今日不便視事。”
岑毓英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牽動了一下,似有一絲冷笑,又迅速隱去。
他踱回書案後,並未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亮的紫檀木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計算著某種看不見的籌碼。
參將跪在地上,心急如焚,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大人!法夷那邊催得緊!那個杜普雷,還有幾個兵,被百姓圍在文廟裏,生死難料!萬一……萬一他們真被憤怒的百姓……那……那可是潑天的大禍!洋人必定借機興兵!朝廷降罪,我等萬死難辭其咎啊!督憲,不能再猶豫了!”
岑毓英終於停下了敲擊的手指。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陰沉的天色,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文廟前那跪滿庭院的沉默身影,看到了百姓眼中燃燒的怒火,也看到了京城朝堂之上可能投來的猜忌目光。
“急什麽?”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文廟乃聖賢重地,自有浩然正氣護佑。法夷無禮在先,激起民變,此乃咎由自取。至於調兵……”
他微微側首,對著那跪地的參將,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令下去,各標營兵馬,未得本督親筆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動!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心腹師爺,語氣緩和下來,卻更顯深意,“另外,讓府衙的人,去‘疏導’一下。記住,是‘疏導’!告訴那些士紳百姓,聚眾鬧事,衝擊洋人,終究是授人以柄。聖人之道,在明理,在持重。讓他們……適可而止。民心,不可侮,然亦不可濫用。”
“標下……遵命!” 參將愣了一下,隨即似乎明白了什麽,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重重叩首,領命而去。
師爺心領神會,立刻低聲應道:“是,巡撫大人,屬下這就去安排,定將督憲‘體恤士民,顧全大局’之意,委婉傳達。”
岑毓英不再言語,重新轉過身,麵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雨簾。
簽押房內再次陷入沉寂,隻有他挺直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嶽。
窗外,雨勢似乎更大了。
文廟內的混亂,在岑毓英那一道“疏導”令下,悄然發生著變化。
府衙的胥吏和本地有聲望的耆老開始出現在人群中。
他們並未攜帶武器,也未強行驅散,隻是苦口婆心地在憤怒的人群邊緣勸說著:
“父老鄉親們!聽老朽一言!陳老先生的冤屈,天地可鑒!巡撫大人已然知曉,定會為我等做主!洋人固然可恨,可若真鬧出人命,尤其是洋人的命,朝廷怪罪下來,洋兵大舉來犯,受苦的還是我們蒙自的百姓啊!”
“張先生,諸位秀才公!巡撫大人讓帶話,說體恤各位尊師重道、護衛文廟之心,天地可表!然事已至此,更需持重!血濺聖廟,已是慘劇,萬不可再生枝節,授人以柄,令親者痛仇者快啊!大人說,‘適可而止,民心不可侮’,請諸位三思!”
這些話,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裏小心地滴入了幾滴涼水。
憤怒的百姓看著那些跪在雨中、沉默如鐵的士子,又看看大成殿內肅穆的聖像和那塊沾染著陳硯齋鮮血的“萬世師表”匾額,衝天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無力的悲憤所取代。
緊握的拳頭鬆開了,高舉的扁擔放了下來。有人開始默默啜泣,為死去的陳老先生,也為這屈辱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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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圍圈雖然沒有完全散開,但那股要撕碎一切的狂暴戾氣,如同被無形的堤壩約束住的洪水,雖依舊洶湧,卻暫時失去了決堤的衝勢。
杜普雷和那幾個被擠在角落裏的法國士兵,驚魂未定地喘息著,依舊被無數雙噴火的眼睛死死盯著,卻暫時脫離了被當場撕碎的險境。
他們背靠著冰冷的宮牆,槍口對著人群,但手指扣在扳機上,卻不敢再輕易動彈,因為每一次槍栓的細微響動,都會引來人群一陣壓抑的咆哮和更緊的圍逼。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雨水衝刷著地麵的血跡,卻衝不散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和仇恨。
杜普雷從未感覺時間如此漫長而難熬。每一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臉上,都像是一記鞭笞。
汗水、雨水混雜著臉上的汙泥,讓他狼狽不堪。
身邊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恐懼如同實質般壓迫著他。
他無數次望向宮門的方向,期望看到大隊清軍前來“解圍”的身影,然而除了更多聞訊趕來、沉默圍觀的憤怒麵孔,什麽也沒有。
清國的官員,如同消失了一般。他開始意識到,那個看似軟弱的雲貴總督,在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極其危險的方式,進行著無聲的對抗。
“該死的官僚!該死的野蠻人!”杜普雷在心中瘋狂咒罵,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恐懼攫住了他。他引以為傲的工程藍圖,他精心規劃的鐵路線路,此刻在周圍這無數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注視下,顯得如此脆弱可笑。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一直緊緊攥在手中、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邊緣甚至沾上了不知誰的血跡的鐵路勘測藍圖一角,那象征著他殖民野心的精密線條,在血汙的浸潤下,顯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夜幕,終於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沉沉地籠罩了蒙自城。
文廟內外點燃了火把,跳躍的光影在濕漉漉的宮牆和一張張疲憊而堅毅的臉上晃動,更添幾分肅殺和悲涼。
跪在庭院中的士子們,衣衫早已濕透,冰冷的青石板汲取著他們的體溫,膝蓋早已麻木失去知覺,但他們的腰杆依舊挺得筆直。
幾個蒙著臉的婦人,挎著籃子,在混亂的掩護下,悄悄靠近月台,將幾個還帶著餘溫的粗麵餅子和幾竹筒清水,快速塞到跪在前排的士子手中。
沒有人說話,隻有眼神短暫的交匯,傳遞著無聲的支持與悲憫。
就在這時,文廟側門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和打鬥聲!幾個地痞流氓模樣的人,顯然是被人收買,試圖趁亂衝擊跪地的士子,製造更大的混亂,嘴裏還不幹不淨地叫罵著:“裝什麽清高!擋著洋大人發財,就是擋著大家的活路!”“滾開!別在這兒礙事!”
然而,他們的叫囂聲還沒落下,就被旁邊早已怒不可遏的百姓淹沒!
幾個壯實的菜販和鐵匠鋪學徒怒吼著撲了上去:“狗漢奸!找死!” 拳腳如同雨點般落下。
那幾個地痞轉眼就被憤怒的民眾打翻在地,哀嚎著被拖出了側門,扔進了外麵的泥水溝裏。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顯示出民眾維護士子、守護文廟的決心是何等堅定。
杜普雷在角落裏目睹了這一切,心徹底沉入了穀底。
他最後的希望——利用混亂脫身或製造事端迫使清軍介入——也破滅了。
清國官員的“不作為”,蒙自百姓那鐵板一塊的敵意和團結,還有眼前這群如同磐石般沉默跪地的士子,構成了一個他無法打破的囚籠。
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腳下這片看似古老衰朽的土地,其內部蘊藏的力量和意誌,遠非他帶來的幾杆洋槍和一張藍圖所能征服。
一種冰冷的、混雜著恐懼和巨大挫敗感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他的脊梁。
僵持,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
當第二天的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雲層,吝嗇地灑在濕漉漉的蒙自城頭時,文廟內外的人群依舊沒有散去。
士子們依舊沉默地跪著,如同紮根於青石中的石筍,臉色蒼白,嘴唇幹裂,身體因寒冷和疲憊而微微顫抖,但眼神中的那份悲憤與決絕,卻如同淬火的鋼鐵,在晨曦中熠熠生輝。
包圍圈也依舊存在,百姓們或站或坐,靠著牆根,啃著冷硬的幹糧,目光卻從未離開過宮牆角落那幾個如同困獸般的法國人。
杜普雷的精神和體力都已瀕臨崩潰的邊緣。他臉上沾滿了幹涸的泥點和不知是汗還是雨的水漬,深陷的眼窩裏布滿血絲,那身曾經筆挺的呢絨外套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沾滿了汙穢。
他身邊的士兵更是狼狽,端著槍的手臂早已酸痛麻木,眼神渙散,充滿了絕望。
恐懼和饑餓像兩條毒蛇,啃噬著他們的意誌。
杜普雷最後一次望向宮門,那裏依舊隻有沉默的、充滿敵意的人群,沒有任何清國官員出現調解的跡象。
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他徹底明白了那個雲南巡撫岑毓英的用意——用沉默的縱容,用這片土地上民眾自發的、不屈的憤怒,將他逼入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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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謂的“文明”和“力量”,在這片古老而倔強的土地上,遭遇了最徹底的失敗。
杜普雷的嘴角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終於,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肩膀頹然地垮塌下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對著身邊的翻譯,聲音嘶啞幹澀,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和頹喪:“告訴他們……我們……放棄這個點……撤……撤退……”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充滿了屈辱。
翻譯如蒙大赦,立刻用帶著哭腔的尖利嗓音,朝著圍堵的百姓和跪地的士子高喊:“誤會!都是誤會!杜普雷先生說了!不拆了!這牌坊不拆了!我們走!我們馬上就走!請讓條路!”
這突如其來的宣告,並未立刻引發歡呼。人群依舊沉默著,無數雙眼睛冷冷地盯著他們,如同盯著即將被驅趕的喪家之犬。
過了好一會兒,在幾位領頭士紳複雜的示意下,包圍圈才極其緩慢地、帶著極度的不情願和警惕,裂開了一道僅容數人勉強通行的縫隙。
杜普雷低著頭,不敢看周圍那些充滿鄙夷和仇恨的目光,如同鬥敗的公雞,在士兵的簇擁下,腳步踉蹌地、狼狽不堪地沿著那條充滿屈辱的“生路”向外挪動。
他感覺每一步都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腳下泥濘濕滑,一個士兵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引來人群中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
就在杜普雷即將踏出文廟那染血的宮門門檻時,一陣穿堂風猛地刮過,吹得他手中一直緊攥著的那卷濕透的鐵路藍圖獵獵作響。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圖紙的一角,不知何時,竟深深地浸染著一片刺目的暗褐色——那是陳硯齋撞柱時飛濺出的、已經幹涸發黑的血跡!那片汙漬,像一塊醜陋的烙印,正好覆蓋在圖紙上標注著“蒙自文廟”位置的那個點,以及由此延伸出去的一段規劃線路之上!
暗紅的血汙,如同一條猙獰的毒蛇,纏繞在他精心繪製的鐵路上。
杜普雷的手猛地一抖,仿佛被那血汙燙傷,一股寒意瞬間從指尖竄遍全身。
他猛地抬頭,視線越過混亂的人頭,再次投向大成殿前那高高懸掛的“萬世師表”巨匾。
匾額上,昨日那幾點飛濺的鮮血,在晨曦中依舊清晰可見,如同幾隻冰冷的眼睛,穿透時空,冷冷地注視著他,也注視著那片浸透了他藍圖的汙漬。
他仿佛聽到了那個老秀才撞柱時那聲絕望的悶響,看到了那雙至死都燃燒著不屈火焰的渾濁老眼。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他猛地收回目光,幾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腳步,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文廟的宮門,衝進了外麵依舊陰沉的蒙自街道,隻想盡快逃離這片讓他遭遇慘敗和夢魘的土地。
文廟內,跪了一天一夜的士子們,在那幾個法夷狼狽消失於宮門外的瞬間,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鬆弛。
巨大的疲憊和悲痛如同山崩海嘯般襲來。
許多人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直接癱倒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
嗚咽聲、壓抑的哭泣聲終於無法遏製地在死寂的庭院中響起,如同受傷野獸的低鳴。
幾個還能勉強支撐的士子,掙紮著,相互攙扶著,挪到那根染血的蟠龍石柱前。
他們顫抖著,用撕下的幹淨衣襟,蘸著地上冰冷的雨水,一遍又一遍,無比虔誠地、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石柱上那已經變成深褐色的血跡。
雨水冰冷刺骨,卻洗不去那深入石紋的暗紅印記。
一個年輕的士子,在擦拭石柱根部一塊碎裂的琉璃瓦時,動作忽然頓住。
他拂開泥汙,露出了瓦片下掩蓋著的半截石刻。
那石刻深嵌在石基之中,字跡古樸蒼勁,雖曆經風雨,依舊清晰可辨,赫然是四個大字:
“宮牆萬仞”。
他的手停在石刻上,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宮門外法國人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北方省城昆明的方向,最後,目光定格在頭頂那塊高懸的、同樣沾染了血跡的“萬世師表”巨匾上。
雨水順著他的額發流下,混合著眼角無聲滑落的淚水。
庭院裏,是劫後餘生的悲泣,是精疲力竭的沉默。
而遠處,蒙自城依舊籠罩在鉛灰色的雨幕之下,死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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